第117章 宋太后(1 / 1)

顾嬷嬷临终时留有遗言,不想死后仍被燕京的人事纠缠打扰,只想清清白白的回到故土安葬。

岳暻照其遗愿,将丧事办得极为简单,免了一切丧仪和祭奠,也不让任何人祭拜表哀。

岳暻本想为顾嬷嬷风光靡葬,却不合丧制,顾嬷嬷只是宫中万千抚养皇子长大的乳母中的其中一个,一介普通宫女,既无封号也无名分,对天下人来说,并无显贵之处,要以何种身份为其行丧呢。

他心中悲恸,不顾违制坚持请僧道设斋坛为她斋醮超度,持续三天三夜。

云乐舒双手合十为她祈祷,望她早登极乐,度化苦厄,还有......下辈子一定要好好儿的。

十月三日,起灵。

灵柩终于被运送出宫,朝岳国东边的一个到处莺啼燕语、土墙草顶的小村庄而去。

岳暻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驻足悲伤。

因为夷狄卷土重来了,势头比上一回还猛烈,他再一次准备御驾亲征。

顾嬷嬷一走,云乐舒也动了离开岳国的心思,史医士每日亲自为她敷药、盯着她喝药,一日不落。

岳国宫中的药真是极有成效,她腿上的伤已痊愈,连疤痕都不曾留下,身上的寒疾虽未根治,却明显觉得大有改善。

身体既好了,又已还了岳暻的恩,便再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可岳暻连日与朝臣磋商边关迎战御敌之事,实在没有时间见她。

送走顾嬷嬷的灵柩后,云乐舒也开始着手收拾自己的物件,大部分东西她都不想带走。

听饮露说,岳暻要保留这小苑,她与含桃会一直在这里守着,她的东西她们也会一直妥善地收着,等着她回来。

她浅浅笑着,说了声,“多谢你们,不过......我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东次间还散放着很多话本、玩具,岳暻赠她的笛谱也还搁在窗边的桌案上,云乐舒一一将它们拾起,收回自己住的房间。

当时借住太傅府时邝老夫人赠她的东西,自己几套轻便的随身衣物,以及这段时间以来叫史医士帮她备下的各种药丸药粉是必须带的,其他的......好像有些没有必要。

云乐舒捧着笛谱,心里有些犹豫不决。

她想起云浈痴于笛道,这笛谱内含数稿古笛孤本,若是把此谱送给他,他应该会很开心。

可又想到那柄紫铜笛已被她放到顾嬷嬷的灵柩中,她接下来这一路定是餐风沐雨。

这笛谱如此珍贵,万一再像上回的《郭氏循经取穴经略》一样葬身水底,或是遗落,或是雨淋,那她可就是罪孽深重了。

罢了,还是将此笛谱留在岳国吧。

半旧的笛谱在她手上翻动,一页纸忽然从中掉落,云乐舒疑惑地捡起,不知笛谱中何时夹了这样一张纸?

纸张已严重泛黄,边角多处缺损,依稀辩出上面潦草字迹所载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云乐舒贴近看,看到上面写了个“暻”字,段末还落写了几个字——“沧湖百里桥西,谢稳婆。”

竟是岳暻的生辰八字,可又为何会跑到她的笛谱中来?

云乐舒想许是饮露含桃她们收拾的时候不小心收进来的,又觉得岳暻的生辰八字并非什么不可为人知的机密,这不过是张废纸,便原样夹了回去,将笛谱连同一摞话本子堆到黄梨木博古架上。

傍晚时分,云乐舒站在小苑中,看着已被饮露上了锁的东次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释怀,又像是喟叹。

今日并无霞照,岳岘小小一个,身后跟着个小太监,从小苑藩篱外走过,停驻在门边,于一片夜幕前的灰蒙中看着她。

小小的手抓着门柱,身上的灰白色小袍让人情不自禁又想起顾嬷嬷斋坛上随风飘扬的招魂幡。

云乐舒觉得,岳岘还是像平日一样着红色那样鲜亮的衣服比较好看。

这几日都没什么时间管岳岘,王后娘娘又忙着顾嬷嬷的后事,更没有时间陪他,这会儿跑来了小苑,站在门口却不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云乐舒一乐。

她朝他招招手,唤他过来自己身边,“岘岘,过来。”

岳岘步伐细碎,走到云乐舒跟前,仰头看她,“姐姐......”

“你不高兴吗?”云乐舒总是能第一时间觉出他的情绪。

岳岘从怀里掏出一个彩绘金鸡的陀螺,有些惭愧地说道,“我看到姐姐将紫铜笛偷偷放进嬷嬷的棺椁里,我也想把陀螺留给嬷嬷,可是我当时......有点儿不舍得,现在是不是晚了?”

原是为这事。

云乐舒搓搓他的小脸儿,笑着说,“傻岘岘,首先,嬷嬷她不喜欢玩陀螺,也不会夺你所爱,你有舍己赠礼之心已经很棒了,你想要留住你最喜欢的东西,留住我送你的礼物,这并不羞耻。其次呢,那柄紫铜笛是你送我的,我送给了嬷嬷,也就等于是你送给嬷嬷的,那里面也有你的心意,姐姐这么说,你可以理解吗?”

岳岘其实是个极聪慧的孩子,心里又敏感,很多事情其实不算什么,却总是能困住他,让他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反复地自责。

云乐舒这么一说,他便豁然开朗了,蔫吧的小脸儿才扬起笑来。

可这笑容却没有持续多久,他期期艾艾地,支吾半天又道,“姐姐,你是不是要回家了?”

她当日入宫是为顾嬷嬷侍疾,如今顾嬷嬷已经走了,她好像就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岳岘这般想着,心里比刚才还难受。

云乐舒点点头,“我的东西差不多收拾好了,等与你父王说过,便准备离开了。”看着岳岘一瞬低沉下来的表情,她又哈哈一笑,“舍不得姐姐,想要姐姐留下来?”

岳岘抠着手中的陀螺,却没有否认。

“岘岘果真舍不得我?哎呀,男孩子可真是善变哦,当初也不知道是谁,生怕我留下来争宠,恨不快点把我送走的。”云乐舒看着他越垂越低的小脑袋,蹲了下来,轻轻挟住他小小的肩膀,“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这世间相聚离合总平常,若是有缘,咱们还会再见的呀。”

岳岘似懂非懂,好像只听懂了最后一句“还会再见的”,只当是最美好的希冀,放到心里。

“白鹤何在?”小苑忽然有生人到访,云乐舒微讶,如今顾嬷嬷都去了,难道还有人要过来表孝心?

两个身形修匀的太监走了进来,朝他们走了过来,只微微俯身行了简礼,“见过小殿下,这位可是女医白鹤?”

这两个太监虽然穿着太监的服饰,行为举止却不像太监阴柔,反有种阳刚之气。

二人生得一副好相貌,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一副白面武生的模样。

云乐舒因不想沾染是非很少出小苑,没什么机会遇到岳国禁宫中的太监,乍见这两人的容貌身姿,一时也有些惊叹,还以为入岳国禁宫做宦官还要考验容貌呢。

“我便是白鹤,请问二位公公有何吩咐?”云乐舒站起身来,随手抚顺被她蹲皱的衣裙。

最后一丝残阳坠落无踪,明月攀上梢头,云乐舒的脸被清辉照亮。

那两个太监见之一怔,似乎没预料到云乐舒生了这样的姣好容貌,王上竟只让她做个默默无闻的女医。

“太后想请女医到福宁殿一趟。”

云乐舒客气地笑了笑,问道,“不知公公可否告知,此番所为何事?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为何突然要见我?”

岳暻曾吩咐过她,没事别去招惹宋太后,看来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她为何突然要见自己,总不会是因为身子有恙想找人医治吧?

她是太后,自有用惯的医士,何必找她一个乡野村医。

两个太监见她人长得好看,说话还客气,虽也有心为她解惑,却苦于自己只是个传话的,并不知内情,只好说,“这小的就不知了,不过我等也好心提醒一句,白姑娘在太后娘娘面前可别说什么‘老人家’之类的词儿,太后娘娘最是忌讳的。”

云乐舒忙俯身致谢,“多谢公公提醒,我一定记在心里。”

“那白姑娘,咱们走吧?”

一直没有说话的岳岘忽然开口说道,“我陪你去,你别怕。”

太监露出为难神色,“小殿下,太后娘娘说了,只让白姑娘一人前往,还望小殿下莫要为难我们这些奴才。”

岳岘只好又说,“御膳房马上送膳食过来了,你们两个且等一等,让她吃几口饭再去,皇祖母应该没有什么急事,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白姑娘今儿忙了一日都未曾好好吃饭,怕一会儿还没到福宁殿就先饿倒了,反惹父王发怒。”

太监犹豫了一会儿只好答应了,谁都知道当今太后与王上压根不亲近,王上时不时还为宋太后的私事大动肝火。

若是白姑娘因太后召见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惹出争执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王上最看不惯他们这些在福宁殿伺候的阉人,指不定随手便让人拖下去打死了,前史之鉴犹在眼前,两人想起来仍是一身冷汗。

云乐舒却并不是很担心,毕竟太后是堂堂正正地请她去,又不是暗地里把她拘过去,她名义上好歹是岳暻请来的女医,且还有些私交,应该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害她性命的。

御膳房的膳食送到后,岳岘便说他要回去了,走前还给她使了个眼色。

云乐舒后知后觉,这傻孩子不会是要去给她搬救兵吧?

用完膳,云乐舒便由那两位太监引着前去福宁殿了。

福宁殿灯火通明,殿堂门两侧各间的槛墙上装了通顶槛窗,菱花格透出灯火憧憧,里面似乎有些吵闹。

云乐舒不解地看向身旁的太监,见他们二人面上似有几分不自在。

“太后娘娘,人已带到。”

里面似乎消停了一瞬,而后又继续又奇怪的声音传出来,两个太监垂首静默,云乐舒只好安静地等在外面,约莫过了一刻钟,才听见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请个人这么久......偏这会来......”声音充满被打搅的不悦。

槛窗上有人影走动,云乐舒最初以为是两个人,其实是三个,听到里面喊“叫她进来”,两个太监推开门,示意云乐舒自己走进去。

殿内左侧的凌空飞罩悬着樱红色绣鸳鸯戏水的帘幕,两侧的红木高几上摆了红艳艳的海棠花,虽是假的,却嗅得到花瓣上人工染上的香味。

殿中摆了一座狻猊凝翠香炉,炉中所燃香料既浓且冲,云乐舒忍不住蹙起眉来,微微屏住了呼吸。

环视殿内装饰之物,均镶金嵌宝,珠光宝气。

一应的花纹均是什么鸳鸯、鸾凤、并蒂莲、美人面之类的,连那博古架上的摆设瓶子、玉器都是花花绿绿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样的居所简直可以称得上乌烟瘴气了,怎会是一个太后住的地方,云乐舒暗自纳罕。

一只玉手拨开帘幕,云乐舒连忙跪下行礼,“民女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不知为何,那声音娇柔,听来有一股子媚态。

云乐舒起身,还未来得及看那宋太后是何模样,帘幕后便走出来两位衣裳凌乱的男子,一左一右地将帘幕挽起收于金钩中,然后垂首出了殿。

云乐舒才知道方才她在殿外听到的是什么污秽声响,这太后......竟然养娈宠!

她只觉自己耳根子发烫,心里怦怦直跳。

“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宋太后声音有些发哑,捧起桌上一个深腹窄足的斗彩花卉金杯,饮了几口水。

云乐舒依言抬头,才看到那宋太后的样子。

这......就是与顾嬷嬷同岁的宋太后吗?

她身上只穿了一个枣色常服,松松垮垮拢在身上,露出里头浅色绣着海棠春色的小衣,一头浓密的头发绾在身后,只用一支纯金的立凤金簪固定住,两侧鬓发犹湿,有些碎发垂落耳侧,与红珊瑚耳珰交缠在一起。

两弯柳眉,一双赤眸,朱唇红透,两腮似粉杏,虽看得出几分徐娘半老,却不可否认她保养得极好,看起来风韵灼然,艳美娇媚。

她这个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生过一个二十几岁孩子的母亲。

云乐舒心里忽然想起许多顾嬷嬷的事情来,她也是三十九岁,本该似宋太后一样美丽地老去,却被折磨成那般样子,容颜尽毁,四肢不全,百病缠身,才于人世历时三十九载,就这么离开了,老天爷何其不公......

宋太后在云乐舒脸上瞧了一会儿,又上下打量了几眼,心道,难怪前阵子闹出那些事情来,连那沈妃都跑到福宁殿里来找她哭诉。

原来她儿子看上的是这么个娇俏的美人啊,这真是怪不得了。

不过岳暻后宫的琐事她不感兴趣,也不想插手,只要不来打扰她取乐纵情,外面翻了天都与她无关。

为何召云乐舒过来,为的是别桩事。

宋太后捏着锦帕轻轻压在额头的细汗上,缓缓问道,“白姑娘,哀家有几句话问你,你如实答来,哀家不会为难你。”

“太后娘娘请问。”云乐舒收回杂念,淡淡回道。

“你陪伴顾氏那么久,她可与你说过什么?”

云乐舒听了这话反倒是更加疑惑了,宋太后怎会突然关心顾嬷嬷与她说过什么话,她想听的答案又是什么?

“顾嬷嬷病骨支离,身体虚弱,每日仅靠针灸获得一二疏解,长长卧榻昏睡,清醒时沉默寡言,我等说话玩笑时她方附和一两句,不知太后指的是哪些话?她附和之言亦是寡寡,民女也只能勉强记得一些......”

宋太后身子往前倾了一倾,又道,“哀家再问你,她临去前曾与王上共处一室,与其交代临终之言,你可知她都说了些什么?”

云乐舒迟疑了片刻,说道,“民女不知,当时民女正好在西次间哄小殿下睡觉。顾嬷嬷在王上来之前自顾说了许久的话,王上来得很迟,那时顾嬷嬷已近油尽灯枯,民女想,她应该说不了几句话,无非只是让王上别难过之类的话罢了。”

虽不知宋太后突然询问这些有何用意,云乐舒却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尽量答得周全谨慎,可宋太后听了这话,反有些激动,差点打翻了金杯,“她说了什么话?”

云乐舒看她神色惊惶,猜测她是有什么把柄握在顾嬷嬷手里,生怕她临终前宣之于众。

云乐舒并不知哪些话里哪一句有问题,若是她将顾嬷嬷的话全说出来,恰好说中了宋太后的秘密,那宋太后定然会杀她灭口......

云乐舒冷静地想了一想,缓缓道,“顾嬷嬷说她不愿意再留在这宫里了,她想回到她的故乡。她说她早就忘了从前的事情了,她活着不过是怕王上难过,如今命数尽了,终于可以走了,她很开心......大抵都是这类的话,民女听着未觉有异,也并未转述王上。”

云乐舒余光瞥见宋太后紧紧攥着锦帕的手指放松了。

“太后娘娘,民女入宫为顾嬷嬷侍疾,不日便会向王上讨出宫的恩旨,远远离了岳国,回到图璧去,民女在此祝太后芳颜永驻,玉体安康。”

云乐舒面上挂着笑,让人看不出半分不妥。

宋太后正想说话,却听见门外一阵嘈杂,随后大门被人大力推开,发出“砰”的一声,吓得她身躯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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