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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7 章 杯血溅芳宴(1 / 1)

三月二十九日,百官得告,明日休朝。

天间隙放光,复再转阴,潮气依旧。

镇北王上书问询婚约一事,已在臣官间暗暗传开。有人曾旁敲侧击试探过子丞相,子丞相回答滴水不漏,只道听从圣命。

然而圣意始终不显。

带着质问意味的请安奏文如石坠海,没能砸出紫宸宫半点波澜。同样未得示意的,还有闻人慧的死谏风波。

闻人慧的尸首于二十六日便归还闻人家,但闻人家不敢操办葬仪,更不敢冒置灵堂。没有旨意,不知是否降罚,办错了就是罪,全族的罪。

尸首就这样停放于宅堂,足足四天,不得安置。

武皇至今,未给只言片语。罪与否,恕与否,难以揣测。

鸿文道上学子们往来聚散,仍未散去。百官奏文一封封发往紫宸殿。

闻人府宅阴云密布。

她们守着亲长尸首,战战兢兢等一个判决。

可天光始终不放。

自撞柱那日始,至二十九,四日时间,事越传越广,舆情愈来愈盛。为闻人慧一番言论所激荡起的议潮,将过去不敢言说的储君之议扯到了人前。

正如她所问的,人们也在心中发问。

长?嫡?还是贤?

他们各怀目的,在暗中或推动舆论,或为舆论所推动,开始为将沸的水添上把柴火。在蒸腾的白雾里,将心秤各自倾斜。而这亦将闻人家放置在炭火上炙烤。

有赞赏闻人慧之谏者,便有诋厌其沽名钓誉、搅弄朝堂者。人已死,这些是非议论入不得本人的耳,便尽叫其家人亲友受了。

若非其间镇北王上书争婚约一事吸去了部分关注,只怕她们处境要更为煎熬。

风临在此时节重提婚约,其实不妥当。消息虽未大面传开,却也激起许多人的不满议论。

她们对此举不满理由有三:一则,前头老臣忠义之言在先,汝不去悲悯,反而纠缠于婚约旧情,实在冷酷。二则,缙王为汝血亲皇姐,何以陷其不义,与姐争夺夫婿。三则,汝为臣女,怎可在此时给陛下再添烦忧,架亲于两难?不孝。

是以风临也受到了不小议论。

而她的不是,又在储位议潮中为另两位添上两笔优。先前刘育昌一事,武皇态度含糊,实则是保下了风恪,这令很多人不免揣测上意。兼之风和年岁太小、生父太卑,有刘家护佑,又最年长的风恪得到了不少人的注目。

而在风临与风恪发难之际,偏武皇又免去了明日朝会,更令京中揣摩起她的圣意来。

恰此时,风恪上书,言称与相府公子清华已由人问名纳吉,卜卦为吉。欲请允纳征请期,以全订盟之礼,兴办订盟之宴。

当天落日前,紫宸宫下发口谕,由梁监亲往缙王府宣告,只一个“准”字。

当夜,满京臣官皆知。

于是众人便都明白,这场暗地里的交锋,武皇以一个字的砝码,偏向了缙王风恪。

-

当夜,叩开缙王府门的不止道喜之人,也有一位衣着朴素,腰佩玳瑁环的女子。

在缙王府仆从眼里,她这幅打扮太寒酸,又只带了一个随从,差点叫人给撵开。幸而皋鸟及时出来接应,这才避免一场闹剧。

可即便受人轻看,风希音的脸上也没什么波澜,好像毫不在意。她那双雾蒙蒙的眼都不知将人看没看在眼里。

进了府内,见到风恪满脸是笑迎上来,风希音也是淡淡的,进了厅中门一关,她也不客套,直接发问:“找余,你姨母知否?”

风恪脸上笑一僵,随即道:“自然是知道的。”

风希音点一下头,道:“今日来,是给你面子,但彼此终究不熟。以后有事,让你姨母来。”

风恪勉强维持脸上笑:“当然可以。”

得到回答,风希音立刻起身,看上去也没闲聊的打算,自袖中掏出一样黑布包着的东西递给风恪,“东西予你。告辞了。”

“劳您跑一趟。”风恪立时真心笑起来,两手很宝贝地接过,按捺着收起,对她说了几句挽留的话。

风希音摇头婉拒,起身欲走。风恪相送,谁料她忽顿步,回首想起什么似的,道:“那个慕归雨,你不能用。”

风恪愣住,满腹奇怪,不知她平白怎么讲出这话,但碍着对方身份,应着笑问了句:“为何?”

哪想风希音反像被问住似的,站在那竟愣了片刻,嘴微动,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居然半个理由也没给出。

见状风恪忍不住心里暗骂一句,只道这人在山上待得脑子坏了,一下来便挑拨离间。那慕归雨十分得用,她岂能听信风希音这怪话,只碍着其长辈身份,不过表面应下便是。

送人出府时,风恪也略客套几句:“不日晚辈要办定盟宴,皇姨何不领儿子王夫来热闹热闹?”

“余的儿子……”她眼中有点迷蒙,似想了下,才道,“哦,是有。”

“他不去。”风希音缓慢道,“人太多。他,他父亲,都不去。余也不去。”

风恪假笑着点头,将人送走,待大门一合,脸登时变了,啐骂:“说话驴唇不对马嘴的蠢妇,怕是修道修得脑子都坏了!”

“呸!”她啐了一口,扭头对皋鸟道,“去,告诉姨母东西要到了。”

-

同夜,相府后院。

书房中,子徽仪正坐在灯前看书。他目光平静,时不时翻一下书页,神色淡然静雅。

但他身旁的两个侍从显得有些心事,素问忧心忡忡,而星程更是忐忑不安,站了许久后,干脆鼓起勇气,试探着问:“公子,这太可怕了,哪里能行呢,万一……不然我们同定安王殿下说吧?她一定——”

子徽仪平静翻动书页,打断了他:“我不能和殿下说。她已经很累了。”

“可是——”

“不行。”

星程愁眉合上嘴,一旁素问微叹口气,未想子徽仪却对他问道:“顾严松将军何时回京?”

素问执手道:“回公子,须得清明前后。”

“嗯。”子徽仪看着书,淡淡道,“陈伯那边要抓紧了。”

-

夜至亥末,将近子时,独坐文轩阁一角的李思悟在经历一整日的心理斗争后,终于决定去找风临。

风临就在三楼理事,她的屋室灯仍亮着。

踏上楼梯的李思悟,心绪低迷。其实她明白,行宫的事风临未必不知。包括在府中遇见宁韶……当初她住在王府里养病养了半个月,都没有哪怕听说关于宁韶半个字。而今怎这样轻巧的偶遇了?

没风临授意,绝无可能。

想到这里,李思悟的脚步倍加沉重,心想:殿下这是试探我,看我到底可不可信。她问我行宫的事,大概也是验我的话。唉……不过往好处想,她大约是要用我了,才会来试探。

她一边思索一边走,不知不觉已到了风临的门口。白青季见她来通报了一声,侧身让她进去。

李思悟深吸一口气,走进去,果然屋内只剩风临一人。

风临已卸了冠,头发只用绸带束着,批阅着什么,见她来了,抬头道:“你还没走啊?”

虽是这样说,但风临话音里没甚意外。李思悟知道她在等自己。

沉默半晌,李思悟索性一横心,作揖一躬,将当初行宫中,她是如何与慕归雨“勾结”,将行宫图纸背抄下来,如何交予慕归雨,及自己所了解的风恪怎么触怒的陛下,原原本本告诉风临。

这无疑是将自己一大把柄授予风临。待讲完,李思悟已满头大汗。她忐忑地望向风临,却见风临也正望着她。

自她到王府以来,这是风临第一次对她点头。

“健行。有件事孤想拜托你。”风临道,“你是闻人大人的学生,能帮孤去走动一下么?”

李思悟一愣,回神时眼中竟有泪意,使劲作揖道:“愿为殿下效劳!”

-

翌日,风恪宣布后日要于王府办定盟之宴。

她声称这是得了陛下允准,但这番举动不免叫人猜测,如此仓促,是否与风临上书有关。

邀帖遍发华京,连宫中也递了三份。一份予武皇,一份予皇夫,一份予她的生父刘昭仪。

当然,两个皇妹她也不可能落下,尤其是风临。

原本风临不打算去,眼不见心不烦。而且闹到今天这地步,她也不打算继续演什么姊妹情深。

但,御前的内侍来了。他将武皇收到的请柬及皇夫受到的请柬,转交给了风临。

风临不是傻子,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龙椅上的至尊总需要踩着别人的脸,来成全自己的颜面。

意料之中。风临甚至对请柬上那行“邀镇北王及其侧君祝氏”的字都不意外。

“殿下果真要去么?岂不折损您的颜面。”徐雪棠皱眉道。

风临自嘲一笑:“孤到今日,哪还有什么颜面。”

若只是陛下的请柬,她可以任性一次,但父亲的请柬也在。她不可以拿父亲冒险。

赌龙椅上的那位会对他怜惜?

风临发出一声冷笑,抬手拿起封请柬递给白青季:“派人给祝琅华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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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婚宴当日一早,宫中便派了三局人手来到缙王府操办,武皇亲书的“珠联璧合”四个大字,同赏赐的黄金珠宝绫罗,列成长长队伍,随刘昭仪一同抵达缙王府,算给足了面子。

喜得风恪连连谢恩,刘昭仪也觉得出了一口气。

宫中按订盟的规矩,早早准备了奠雁礼要用的一对活雁。风恪接应完陛下赏赐后,便正服持礼,带一干人等去了宗庙占卜,尔后奠雁往丞相府相告。

风恪并非第一次娶夫,这些礼仪倒也轻车熟路,未出什么差错。

六礼虽说才行过一半,离亲迎还远着,可也要大办一场。在风恪授意下,缙王府虽不是红纱百里的盛景,也称得上是张灯结彩。

只是在这时节,缙王府这一番装扮落在文士们眼中,些许刺目。

待丞相府回礼后,缙王府便开门迎人了,朝臣、世家纷纷携贺礼而来,丞相府诸人也随后到场。

除闻人家、魏家外,京中勋贵人家大都携礼登贺。宗亲去的不多,有许多人未到,礼到了。

风和倒是早早来了,全程观完风恪子徽仪白日里的定盟之礼。而风临干脆缺席了白日,只遣人来告知晚宴时会到。

武皇、皇夫也都未到场。武皇称有事,皇夫称病,宫中三份请柬,唯有刘昭仪应邀。

皇夫人虽未到场,但命了风依云携礼来贺。可风依云白日也根本没了,只傍晚时在府门处露个面,叫人放下礼物便走了,连缙王府的门都未踏进。

夜里开宴,风缙一袭华服,与众人推杯换盏,好生得意。

子徽仪一袭浅袍,远天蓝,色淡而又淡,近乎如水。长袍并不繁贵,纹饰易少,别致之处唯在袖摆与衣摆上,那各绣着一簇栀子花。

白栀朵朵绽放衣上,他袖摆轻白,如堆一片香雪。

回身行走于堂中时,宛若凉风回旋。雪魄清凉气,郁风洗心魂。

子徽仪跟随子丞相坐在风恪身旁,沉静微笑,听着身旁恭贺。

“恭喜啊殿下,恭喜啊大人,圣上赐婚,金玉良缘,当真是羡煞我等啦!”

“缙王殿下一表人才,年轻有为,丞相得此贤媳,此后可以享福了。”

丞相笑道:“是啊,殿下确实青年才俊,不像我家小儿顽劣,不堪相配啊。”

风恪也提杯笑道:“诸位大人过誉了,吾年轻莽撞,颇多不足,走到今日也不过是凭几分运气罢了。丞相不嫌弃我已是万幸,如何敢自骄呢!”

“哈哈哈哈哈哈!殿下过谦了。”

厅中气氛正热络时,却有随从进来悄声与风恪通报:“镇北王到了。”

风恪低声道:“领她进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侍从声音:“三殿下到——”

宴堂中声音忽不约而同静下来。一众人暗暗打量风恪,又悄悄望向门处。

在众人目光中,一个脚步声渐渐近前。殿门轰然而起,黑色的身影一如众人预料,带着李思悟与白青季,踏入殿中。

“皇姐,刘昭仪,丞相,公子。”风临噙着笑叫了一遍,略一拱手,“恭喜了。”

风恪若无其事举杯,仿佛先前种种不快皆不存在一般,对她笑道:“皇妹,你迟到了。当罚三杯!”

刘昭仪坐在席间,不动声色地饮了口杯中酒。在他不远处,早已到场的祝琅华跟随臣眷们落座,脸上神色已大不好看。

作为侧君,他与风临分道赴宴,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

殿中侍女上前接引,风临踱步落座,却并不接一旁仆人递来的酒杯,浅笑道:“孤有伤不宜饮,以茶代酒吧。”

风恪皮笑肉不笑道:“好,给皇妹斟茶。”

风临笑着饮了三杯,落座后再没言语。风和不着痕迹望了她一眼,她似无察觉。

宴席照旧。

与繁复严肃的礼仪不同,夜晚的宴相较轻松。因没出什么摩擦,宴堂气氛也渐渐恢复活跃,子丞相离座去与诸同僚寒暄,风恪与子徽仪在桌前,与来敬酒祝贺的人交谈。

风临异常沉默地坐着。这晚她没饮酒,也没用菜。

她也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冷冰冰地瞅着站在风恪身边的子徽仪。

他谈笑落落大方,真是很得体。风恪笑得脸都要开花了,这是当然的,如果娶到这样好容貌、好风致的少年做夫君,任谁都要笑出声来。

但凭什么是她。

风临冷冷地看着她,在心中想:先来的不是我么。

什么都是她先一步。先认得他,先在意上他,先拉起他的手,先向陛下求娶他。

他所拥有的珍贵回忆,大多是与她创造的。第一次打雪仗,第一次牵手,第一次诉情,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第一次订婚,第一次得聘……

都是她。

但这一次,不是了。

她与子徽仪不曾进行到这一步。

这一次,要被别人抢先了吗。

这会是一个开始吗?以此为界,以后他回忆起余下的美好,那些第一次都不会再有她了么。

换人?

换谁,风恪?

风临面无表情,右手一寸寸攥紧茶杯,青筋在苍白手背上狰狞。

对面祝琅华以余光瞄看着她,心中泛起酸楚。但她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过他,哪怕她注视的人并不回应她。

前方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风恪心情看似很好,也是来者不拒,是而敬的人愈发多起来,不过一刻,风恪便饮了三壶酒。

眼见着酒壶又空了,一旁皋鸟暗暗看向风恪,悄声唤来一侍女,再端来一壶新酒。

皋鸟接过酒壶,轻轻放到风恪面前的桌上,笑着给桌上酒杯斟满,低声道:“殿下,已是第四壶了,方才刘昭仪托人来提醒,叫您适量呢。”

风恪微微侧首,与她对视,皋鸟莞尔微笑。风恪随即笑道:“哎呀,父亲就是这样……多喝两杯能有什么事呢,吾也不是小孩了。”

一旁人道:“昭仪还是关切殿下啊。”

“但今日这样的好日子,殿下多饮几杯也无妨嘛!”

众皆嬉笑着劝酒,风恪也不怪罪,乐呵呵地伸手,要去拿酒杯——

正此时,一只修长玉手轻轻拦下风恪,手指尖点在风恪手上,止住她动作。

风恪身旁几人皆看过去,见子徽仪正站在那儿,浅笑如兰:“我来替殿下饮吧。”

风恪望着他的眼,脸上笑着,眼里却没什么笑意道:“算了吧,吾还没醉。”

子徽仪轻笑道:“三壶了,也该缓一缓。不如您吃些菜,正巧我也应回敬诸位大人。”

四周当即意味深长笑起来,不少人打趣风恪道:“公子真是贤惠。”

“好,那便如此吧!”风恪笑着收回手,微微侧身,眼睛却暗暗望着他神色。

子徽仪一手拿杯,一手揽袖,将酒举到面前,仪态优雅悦目,对几人略一举杯。

风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子徽仪莞尔一笑,玉容映光,杯中酒在他的手中微漾,殿中灯华碎成一片星,在杯中荡漾。他皎美的容颜也在倒映其中,伴着微漾水光,摇晃破碎。

子徽仪一眼也没看酒杯,说:“代敬各位。”笑着擎酒到嘴边,顿了顿,仰头一口饮尽。

酒液顺着他唇舌划入喉中,一去无踪。他放下手,弯唇浅笑,抬指将空酒杯微微倾向几人,示意空杯。风恪微怔,眼中有说不出的复杂。四周泛起笑声与笑言,风恪抿唇,此时才将目光从子徽仪面上移开。

“殿下真是好福气呀,得到这样一位护妻的美人!”

“啊哈哈哈哈,现在便心疼起来了,往后要怎么好?”

一派玩笑中,风恪挤出笑脸应和,眼睛却时不时看向一旁。那里,子徽仪微微垂眸,唇边仍挂着浅浅的笑。

她不再看,转头与周围人调侃起来。

四周欢笑阵阵,子徽仪站在一旁如同玉像,他将手中酒杯轻轻放置桌上,手指还未收回,忽然,有一滴液体掉了下来。

嗒地一下,坠在他雪白衣袖,晕出一瓣红。

放酒杯的手缓缓抬起,指尖慢慢触上鼻前。

就在此时,风临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转头望向他。

手指在鼻前抚了一下,子徽仪垂眸低看,见到手指上有一抹红。

众一些人察觉他不说话,纷纷望去,见子徽仪静静站在那里,一缕血自他鼻中淌出。

“哎,公子怎么流鼻血了……”

“快叫拿帕子给公子擦擦。”

流鼻血也不是什么大事,堂中人都不太放在心上,谁料不待人话说完,子徽仪的鼻血越来越多,顷刻间便红了整个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他歉然一笑,抬手去捂,岂料手还没有伸到鼻子前,咽喉与胃突然绞起烧灼般的剧痛。

如活吞了一块炭。

子徽仪抬手猛地捂上咽喉,脸色陡变,周围人察觉不对,刚想上前问询,子徽仪突然抓着自己脖颈,一口血喷了出来!

血淅沥溅落宴桌,三两滴飞入酒杯中,眨眼红透杯盏。

风临整个头都麻了起来!猛地从座上弹起,惊叫:“徽仪!”

子徽仪咽着血气,身形摇晃,咣当一声倒在桌上,撞翻一片碗盏,一口血霎时绽在桌面。

“啊!!”突来的变故惊起一片骚动,堂中响起惨叫,霎时间乐声俱寂,一阵杯盏筷碟慌撞声。

不远处侍卫冲上前来,围护住风恪,大喊:“有歹人,快护住殿下!”

席上刘尚书猛地起身,神色十分意外,当即出言稳住情况:“有人投毒!快来人围看起那桌上酒食!堂门禁人出入!余者莫慌,都待在原座莫乱走!侍卫,快护殿下!宫人,快将昭仪护走!”

与此同时,席间谢元珩与裴尚书互视一眼,目光都深晦。谢元珩放下了酒杯,对身后心腹说了一句话。

那边风恪也惊慌道:“怎会出这样的事,快封住府门!所有宴堂经手酒水的人全部扣下!快!”

风临双目充血,猛地扭头瞪向风恪,风恪霎时惊道:“看我做什么!”

随着风恪下令,缙王府侍卫自外涌入,一应仆从宫人也动起来,护住刘昭仪离开,随即将整个宴堂看守起来,一概仆从都给揪摁在地上,客们或惊或镇定,也都因刘尚书之言,陆续坐回座位。

一片糟乱之际,风临猛地离座,就要朝子徽仪奔去,她身旁李思悟立时薅住她衣袖,急切道:“此时大半京官都在,不可啊!”

可风临双目发红,哪里还忍得下,只道:“松手!”甩开便急奔而去。

子徽仪伏在桌上,一手抓着自己脖子,一手撑在桌上,痛苦不堪地蜷起手指,指甲划着桌面。他勉强站稳,低着头,血一滴滴自唇中滴落。

他费力喘了一口气,眼前阵阵发黑,忽然剧痛再次袭来,他支撑不住,整个人自桌上滑落在地。他的周围给侍卫们围圈住,他孤独倒在圆心中,没有人去搀扶。

“徽仪!”风临见状险一口气喘不上来,一把推开上前阻拦的缙王府侍卫,大吼:“滚开!”

子徽仪倒在地上,指甲抓向脖颈,企图缓解咽喉如吞炭般烧灼的剧痛,在艰难的呼吸声里,他手失了力道,在脖上抓出几缕血痕。

又是口血呕出来,溅在地上都是乌的,将他衣袖染得斑斑点点。子徽仪蜷伏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在极度的痛苦中,他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将一只手艰难地前伸,抓住地面,以巨大的意志挣扎坚持,力道之大,令指甲都崩裂起来。

他唇边溢出乌血,一字一字,艰难道:“不是……现在……”

现在还不可以。

没人撑腰的孩子不会哭闹,就算呕出血也只会往胃里咽。

子徽仪就在使劲地咽血。他痛苦地合上唇,逼自己将口中残存的血,一口一口再咽下去。血苦得要命。

他挣扎着伏倒在地上,两手无力地捂着自己的脖颈,像一只断折在地上的鹤,在泥污与血泊中,无力地动着翅膀,试图抬起头颅,却终究不能,凄惨匍匐于地。

眼前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他凭着一股顽强的意志,仍逼迫自己清醒几分,艰难地捱受着。

他咽着血想:忍过这番磋磨,远方会有谁等着我吗?

我想拽住风的衣袖。

不。不可让风停下脚步……

远方也不会有人等我。

他匍匐在地,忽涌上一股绝望。

“徽仪……”一个人脚步畏缩地挪过来,沙哑地唤着他。子徽仪已无力抬头去分辨何人,半睁着眼,头抵在地上费力喘息。

“啊……”风恪就站在他一步之遥,脚像钉子钉住了,再无法往前挪动一步。她不知道怎么骇成这幅模样,整张脸都灰暗起来,看着他道,“徽仪啊……”

听到声音,子徽仪识出是谁,用尽力气抬起头,强撑着抬眼望她。那双清澈眼眸此刻盛满痛苦,泛着点点红意,无比清晰地将忍受的煎熬传达给人。只这一眼神,竟仿佛让人也感受到那烧灼难忍的剧痛,让人肝肠寸断。

风恪当即要站不住,几乎瞬间到他身边蹲下,伸手去扶。在触碰到子徽仪指甲微裂的手时,风恪没来由抖了一下。

少年倒在地上,乌血沾满他的衣襟,他仰着头,咽着血意,凄然望着她。漂亮柔软的嘴唇此刻已沾满乌血,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就张开这满是血的唇,望着已定在眼前的风恪,发出攻心一问:

“殿下……现在我能站在您身边了吗……”

一句话如锤重重擂上风恪的心脏,她双目圆瞪,竟似触动般撇下手,仓皇起身,连退三步,震惊地看着他。

五脏六腑都仿佛为这一句话翻绞,她生平第一次为一个男子感到痛意。

风恪张开口,想说些什么,不料突来一只铁手抓住她的头发,直接将她扯转过来。

她痛叫一声,回头欲骂,却不想正对上风临血红的眼,悚然大惊。

风临此刻神情何其可怖,似要杀人的虎,抓着她头发,大吼道:“你还在废话什么?!快他妈叫你的府医来!”

风恪浑身一震,此刻才恍然惊醒似的,扭头大声喊道:“快、快传府医!快快!”

“滚开!”风临直接将她恨甩到一旁,抬手稳抱起子徽仪。子徽仪闭目抿唇,脸色煞白,下巴衣襟全是乌血,脖颈上还有数道抓痕,一阵一阵地发着抖。

见子徽仪惨状,风临活似心给人挖了出来,嘴唇刹那褪尽血色,颤着掏出帕子飞快给他擦了几下血,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

她掏的时候手都在抖,居然没拿稳,药瓶掉落在地,她伸手捡了几次才捡起来,却单手打不开药瓶。

李思悟紧随赶来,满面愁容帮她打开了药瓶。风临慌乱倒出一粒药,递到子徽仪满是血的唇前,颤声道:“徽仪,张下嘴,这是解毒的丹药,先、先吃下,护着心脉……”

子徽仪虚弱睁眼,嘴唇动了动,刚一张嘴,又涌出一股血来。

“啊!”风临只觉气都喘不上,头脑一片空白,哆嗦着将药摁进他嘴里,说:“咽、咽下去,徽仪快咽下去……”

子徽仪和着血,将这粒药艰难咽下。

手上沾了他的血,风临嘴唇发颤,突然连话也说不利索,““徽……徽仪你千万……别、别闭眼,可千万别闭!”

子徽仪倚在她怀里,没有说话,眼睛也半垂着。他有意与她冷淡,身体却无意识地靠近她,颤抖的手指无声地触碰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勾住一点。

风临心几乎要被碾碎。

听到她颤抖的声音,子徽仪强打起精神,他唇边还溢着未凝的血,却对她说:“我……不会死在今晚……您别怕……”

风临痛不欲生,几乎要昏跌在他的血里。子丞相这时终于摆脱堂中侍从,挤上前来,用手扶住风临,又看了看子徽仪,厉声命人赶紧催促府医。

“来了!府医来了!快让让!”

缙王府府医终于赶来,一群人围上来,赶忙将子徽仪挪去侧殿救治。子丞相也焦急和风临说了两句话后,便跟随着她们往侧殿去。她说了什么,风临其实没听清。

风临踉跄从地上站起,看着他为人带走,看着他的手苍白而无力的垂落,风临忽然连站都站不稳。

李思悟与白青季飞快搀扶住她,她勉强站稳,就要追着过去,李思悟使劲拉住她,压低声音道:“您已经失态了,不能再追过去!这里满屋朝臣,还有御前的人!”

但与他人想的不同,风临此刻异常清醒,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没去看四周,此刻多少人打量她,戏谑她,她也不在意了。她只慢慢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当眼睛聚焦,看清掌中那把渐渐干涸的乌血时,风临呆愣住了。

风恪安排下令的声音自身侧传来,风临转头盯向风恪,蓦地猛冲过去,不顾一切目光阻拦,两手抓着她衣襟拎起:“怎么会有毒。”

风临拎着她突然狠厉大吼:“你这个废物!在你的王府、你的宴,怎么还会出这样的事?!”

风恪面色由惊愧渐渐扭曲,拧眉瞪眼,突然也激动起来,伸手也薅住风临衣领,大喊:“你和谁说话呢?!这轮得到你过问吗!你还知道这是吾的定盟宴啊,那你知不知道他是吾的人!吾的夫!他、他是死是活,都跟你没关系!听清楚没有!”

风临骤然意识到什么,手一点点收紧风恪衣襟,如同收紧绞索,声音陡然沉下来,森寒道:“是孤想的那样吗。”

风恪恨然瞪着她。

风临手一点点掐住她脖子,冷森森道:“风恪,你何不速死?”

感受到脖间力道,风恪惊而变色,不甘示弱地也去掐她。

四周人哪里能看着两位亲王掐起来,赶忙都上去劝拦,刘尚书同几个官员忙忙走过去劝阻,缙王府侍卫随从也涌过来,白青季自然也不甘相让,在风临身旁拉扯那些侍卫。李思悟从未见过这场面,她家人正在不远处气恼地给她使眼色,她也装作没看见,转向前来拉偏架的人,硬着头皮上去抵挡。

短短瞬间此处便乱作一团,子丞相、刘尚书等人也劝出点火来,高声喝止,但风临二人谁都不肯放手。

风临死抓着她衣襟,活似抓着绞索,把风恪勒得脸色发红,阴沉道:“当初,孤就该不择手段把他抢回来。孤真是后悔了。怎么能把他留在你的身边,哪怕一天。”

谁料风恪像发了疯一样,狰狞抓着她道:“抢?你敢再说一遍!你这个无姊无母的狂徒,你敢再说一边!我今日告诉你,你不要妄想,不要以为谁都会顺你的意,他是吾的人,他的正缘是吾!你痴心妄想!”

风临怒目圆睁,突然爆发出震耳吼声:“我才是他的缘!你,只是他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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