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付平随即开始着手熟悉村里的情况。几天下来,他渐渐了解到芝麻山村的确是个贫困小村,村里的主要收入来源于种植水果和外出务工,且大多是老年人和妇女,壮年劳动力普遍外出打工。大部分村民对村里漠不关心,有些人甚至直言没见过村长有什么作为。
这让刚来不久的付平感到相当棘手。他有多年的工作经历,做事一贯雷厉风行,却发现芝麻山村的村民意识和工作氛围都令人颇为挫折。为了弄清缘由,他有意无意地接近一些村民闲聊,结果发现大家对政策和支农惠农项目了解甚少,普遍存在着等靠要思想。付平隐隐觉得,这或许跟王占魁有关。
几周下来,付平渐渐发现王占魁平日里无所事事,对工作和政策都是懒洋洋的态度,传达上面的政策只字不提。他上任后,便打算着力改变这种被动局面。一次在村民大会上,他郑重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芝麻山虽然是个小村庄,但国家和省里一系列的优惠政策利好可都覆盖到这里。我们一定要充分利用这些政策,借鉴成功的经验做法,研究出适合本村的发展路子。比如说发展山地采摘游、搞特色农家乐旅游,让村里的年轻壮劳力留下来......不过,这些想法必须先得到大家的认同和支持。"
付平话音刚落,村民们便哄笑打岔了。
"切,这不是老一套吗?前任驻村干部也说过这些大话,结果还不是一场空。"
"我家那点地儿可养不活一家人,儿子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就剩我和老伴。"
"旅游?村子里又没什么景致,哪引得来游客?"
一时间鸡飞狗跳,谩骂声不绝于耳。让付平直摇头无语。在他看来,村民们固守陈规,惯于等靠,简直就是掣肘发展的最大绊脚石。不过,即便如此,付平也丝毫不气馁,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扭转这一被动局面。
但随后的一个月里,无论付平如何向村民们解释、与他们沟通,都收效甚微。此时的他正如芝麻山村的命名,身陷一座座狭隘幽邃的山沟,处处皆遭阻隔。
于是他决定找村长王占奎好好聊聊。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周五午后,付平刚上山查看完村里林场的情况便独自一人踏上了回往村委会的羊肠小路。路旁杂草丛生,枯黄的草梗子挤满了狭窄的小道,附着在他的裤脚上,随着他的步伐不住摇晃。
"嘿,小付领导,你可吓了我一跳啊!"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从路边的玉米地里探出头来,对付平咧嘴笑道。
"是汪大爷啊，需不需我帮忙啊。"付平朝老汉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歉意的笑容。老汪是芝麻山村有名的怪老头,个子不高,面黑如碳,不过脾气好,从来不跟人起什么冲突。
"不用不用,哪敢劳烦官老爷啊。"老汪撇了撇嘴,"不过你比咱们村里那些小年轻们强多了，他们整天就知道钻进被窝喝酒吹牛。"说着就扬了扬手中的小锄头。
付平心领神会,朝老汪使了个眼色:"瞧您说的，我找王叔说点事,待会再来帮您干活儿。"
"嗯?您可别啊,其实我这儿没啥活儿,也就扯扯蒲公英玩玩。"老汪咯咯一笑,用锄头拨了拨枯草,一溜小蚯蚓扭动着从土里钻了出来。
付平脚步停住,眯着眼睛看向老汪,老汉捅了捅鼻子,哼着小曲开开心心走开了。付平摇摇头,看着老汪的背影,心中暗自苦笑。
……
回到村子,付平径直朝着村委会的方向走去。村委会坐落在山下的小土丘上,不算太高,可视野极佳。走到山脚下,足踝已是汗涔涔的。抬头望去,村委会只有三间瓦房,显得破旧而简陋。
一声高亢的狗吠自村委会传来,只见王占奎的小狗正朝付平狺狺狺地叫个不停,口水横飞。王占奎坐在破烂的藤椅上,从报纸后探出头来,对付平嚷嚷了一声:"小付同志，别搭理它,是条老狗!"
付平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稳稳朝王占奎的方向走去。只见那狗儿见付平步步逼近,吓得连连后退,到最后干脆扭头就溜。
"哎,没用的老家伙,来人就吓跑了。"王占奎摇摇头,把报纸一丢,起身迎了上去,"咋这会儿才来啊?"
"路上被汪大爷拦住了会儿。"付平笑着回了一句。
"哦,还是那老疯子!整天就知道赶着干活儿,一把年纪的不知道好好享受剩余的时光。"王占奎嘿嘿一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付平扫了一眼王占奎身上的白背心和肥大的啤酒肚,淡淡道:"您是享受命,汪大爷那是操劳命。"
王占奎被说得有些无语,左右不知如何接话,只好朝着院子里走去。付平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打量起院落的环境。
一股浓浓的酒臭味扑面而来,地上散落着数不清的啤酒罐和烟蒂,躺椅和木桌乱七八糟杂乱无章。付平眉头紧锁,轻声道:"王村长,这地方也太乱了些吧?"
王占奎这回倒是干脆利落,没搭腔,径自在一张立着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只见他从身旁的烟灰缸里掏出半截没抽完的烟头,重新点着,猛吸了几口,这才抬眼望向付平,双目有些失神的迷离:"唉,你城里人就是爱干净,我们农村人就是这幅德行。"
付平叹了口气,自顾自从衣服里掏出一个手迹斑斑的笔记本,翻开最新的一页…
付平翻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笔迹工整而严谨。他清了清嗓子,语气一本正经:"王叔,前几周我一直在想芝麻山村的现状,总结了几点主要问题。"
"哦?"王占奎吐出一口烟圈,似乎对付平的话题有了些兴趣。
"第一,村里的生产条件太落后。我看大家都在靠传统的人畜力来种地,效率太低下。第二,农民的种植技术和经营意识严重滞后,对现代种植理念知之甚少。"
"你小子也真行啊,刚来这破村子就把问题挨个儿列了出来。"王占奎嗤笑一声,满脸不以为然。
付平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继续说了下去:"第三,村里的公共资金短缺,没有可观的集体经济收入,无法启动适当的扶贫项目。第四......"
"行了行了,你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懂了。"王占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付平的话语。他把烟头在地上捻灭,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付平,良久,这才开口说话:"小付,你这算是看破了我们村子的现状了。可你有解决办法吗?"
"我......我想了一些方案，比如包山修路，公开招商，对贫困家庭新成长劳动力接受职业教育，参加技能培训等等......"付平脸色略显窘迫,但还是说出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哈哈哈哈......."王占奎猛地大笑,浑身直打颤,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板凳上栽下去,"你这些假大空的话之前的扶贫干部又不是没说过，实际上能做到吗？你真又能力解决不在城里发光发热，跑我们这穷乡僻壤里来装救世主啊！"
付平没吱声,只是默默地瞪视着王占奎,目光如临深渊。
王占奎也不再言语,只是时不时发出几声冷笑。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对望着,气氛陡然冰冷。
半晌,付平终于忍不住,咬牙问道:"王叔,您就准备这样无所作为?您就没有任何想为村里人做点什么的想法吗?"
"做什么?"王占奎斜睨着付平,鼻孔冷冷地喷出两缕白雾,"你以为我没做过?我们村几十年如一日,怎么可能今天轻易就变了?啊?你说,我做什么能把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子彻底翻个盘变个样?"
付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王占奎骄傲而自负地环视着村委会的四周,嘴里嘟囔着:"这就是农村的现实,你小子怕是小看了这群老顽固啊。"
眼见付平楞在那里一动不动,王占奎双手在胸前一拍,站起身来。只见他突然变得无比严肃,盯着付平的目光就像把利刃般刺人:"告诉你吧,别做白日梦了。你我都是体制内的人,整天操心这些破事,有什么用?我好歹混了这么多年村长,将来想回市里安享晚年还是有门路的。你才入行,就别瞎折腾了,老老实实当你的小官儿就成,别每天异想天开，惹是生非。"
付平浑身上下一震,王占奎这番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击打在他的心头。他的眼睛骤然睁大,目光有些失焦,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
王占奎见他反应过来,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付平这才如梦初醒,追在他身后大声质问:"王村长,您怎么能这样说?您不是为这个村子也操碎了心吗?"
"哈哈哈......"王占奎头也不回,只是回响着阵阵冷笑,"小付啊,你也太年轻了。等你老了,就会明白,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操碎心的事。有句话你记住了:‘酒往肚里灌,人往墙上靠,莫看他年纪小,已把尘世看透。‘你我都是体制内的人,体制外的人你就别管了,省得惹上麻烦。"
付平身子一顿,呆呆地注视着王占奎远去的背影,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心有戚戚,根本无从反驳。良久,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村委会,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游荡起来。
付平游荡在芝麻山村的小路上,看着眼前这个贫穷而落后的村庄,内心充满了无力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