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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0 章 第一百八十七章,将棋局(1 / 1)

步兵争锋锐,头阵当先誓不退,虽身死无悔。

回忆。

战场之上昏无天日,四周尽是厮杀之声,空气中是浓厚的血腥气息。这一仗开始尚未多久,但是交战的两方人马已可见强弱。其中的一方阵线不断地向后退去,被另一方冲击着,已出现溃散局面。

死尸倒地,马匹嘶鸣,为数不多的残兵还在垂死挣扎。

有一名士兵慌张地四处张望。他的身旁已无同伴了,手中也已无兵器了,盔甲残破,披头散发,身上也受了重伤,血流不止。在他的面前,只有敌人,吼叫着向他冲来,举起手中的刀或者长矛,而他所能做的只有不住地向后踉跄退去,艰难地躲避锋刃。

他神色惊恐,两眼中只有恐惧,双手只能在身前无助地挥动,汗水和泪水沿着脸颊流下,在满面尘土中划出一道道痕迹。他的口中含混着念叨话语,像是乞求,然而对面的敌兵并没有展现仁慈的意思,并不打算接受投降。

他向后推却,连连摆手,却不留神被脚下的尸体绊住,重重地跌倒在地。于是面前的众多敌人一拥而上,朝他举起了武器。

“起来!”

在刀兵相交,击鼓呐喊的动静之中,在这绝望的时刻,突然有一声如同炸雷般在士兵的耳边响起。只见自他身后倏忽而出一柄长矛,挥动着,扫动着,将眼前的敌人逼退。一个影子从身边跃过,奔向对面。那人的双手握住长矛不断挥舞,对面的士卒步兵被吓了一跳,还未及反应便有两人被打翻在地,其余的迟疑着后退几步,打量着突然出现的武将。

“刹啊——!”

又是一声大喊,手中矛挥舞着,又刺穿了一个未来及躲闪的敌兵喉咙。其余的眼见此景,慌乱地后退跑开。

倒在地上,以手撑地的士兵眼看着这一景象,看着那人退回到自己身边。

“还能站立吗?”

那人一手握矛,警惕地看着眼前,弯腰用另一只手扯住他的胳膊,将那名士兵拽了起来。

“可……可以。”

士兵回答,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望向那人,“多谢……多谢您救命之恩……大人。”

“我是平冢左马助,二番队队长。”

男人身着武田军的盔甲,胸甲上绘着和这名士兵一样的四菱形家纹。只是这一副盔甲也残破不堪,布满了刀痕尘土,处处绳带断裂,两肩的甲片耷拉着系坠摇晃,和士兵一样。男人的头盔也丢失了,头发披散,脸上布满血迹,和士兵一样,“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纳谷壬生……七番队足轻。”

“纳谷,随我撤到后方。”

平冢左马助一边命令,一边将手中的长矛塞给士兵,自己则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撤……可……可信玄公命令……”

纳谷壬生双手紧握长矛,看着身边人,结结巴巴地讲话,“……命令我们战至——”

“撤啊!”

平冢说着,便拽着他向后退去,“敌人数量太多了,我们根本顶不住。你要留在这里送死吗?”

“可……”

他还欲争辩,但是眼前又有长尾的敌兵涌来。纳谷壬生便也紧随着身旁的人向后退去,内心求生的本能终究还是压过了命令。

犹豫之间,平冢左马助便将他推到一旁,举手砍杀一名冲上前的敌人,继而和周遭的其他敌兵开始周旋。纳谷壬生及时反应,手举长矛替他掩护。

战场上的两人,互相倚靠着,面对敌兵,连连向后退去。四周,依然是无尽的喊杀声。在这八幡战场上,武田军队完全抵挡不住长尾的进攻,眼见败局已定,战败的士兵们也纷纷丢盔弃甲,狼狈逃窜,不再有人遵守一开始坚守死战的命令。

纳谷壬生望着身边人,看见那紧咬的牙关,额头的冷汗,以及血污之中的一双闪烁锐利光芒的眼睛。

那眼中有无尽的愤怒。

“混账,太轻敌了,武田。”

平冢左马助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喊叫着,“从最开始就走错了步!”

回忆结束。

……

开局,下七六步。

……

现在是七月十五日,夜晚,京都寅伏馆阴流道场。

已是亥时三刻,节日已过完,街上的行人纷纷回家安歇。道场内为数不多留于此处的学徒教师,也已准备休息。然而从大门处传来一下下重重的敲门声,打破黑夜寂静。唤醒了值班的弟子。

“开……开门!开门!”

“什么事?”

“把门打开!”

“你——什么情况,你是谁?”

“我是……城里的裁缝三宫。我……我有要事……报告,快……快扶我进去,我撑不住了……”

“喂,你——新藏,去喊永见前辈!秋间,和我一起先把这人拖进来,他浑身都是血,伤得不轻。”

“咳……咳——咳咳。”

“这里是寅伏馆,喂,你。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们?”

“我……我要见到你们的当家……还有……”

“还有?”

“还有上泉……秀纲。”

“……等着。喂,秋间,去喊大夫,他要昏过去了!”

“且慢,我到了,勇男,发生什么事情?这人是谁,来这里做什么?他为何负伤?”

“永见前辈,他——”

“……永见……当家?”

“我是。”

“……我是城里的裁缝,三宫首本……我有紧急情况……要通知你们。”

“说吧。”

“……咳,咳咳……其实,其实我不叫三宫首本。我本名宫本久作,是数年前,关东甲斐武田帐下的细作,是潜入城中……探听幕府情况的密探。我的首领是纸铺的老板山崎明,本名山上重光。”

“哦,那么你今天深夜来此做什么?你为何负伤?”

“我们……上泉秀纲在哪里?”

“先回答问题,宫本。”

“我们……从头说起,我们这支队伍……在七月初收到了上封传来的命令,箕轮城守将……上泉秀纲,现今上洛来此,就在这里下榻。上封命令我们将此人……除掉。”

“然后呢?”

“……有一个……名叫平冢左马助的浪人,曾经在我军中任职,后来……离队叛逃。数日前……他也来到京城,被幕府通缉,受了伤……他和我们中的一个人相识,那人把他介绍给了我们收留……就藏在山崎的纸铺仓库中。”

“你知道这个人为何来此吗?”

“知道……他说了,就是来找你们这里的一个弟子……泷川出云介。”

“继续说。”

“我们……我们说服了平冢,参与到刺杀秀纲的计划之中,只待伤势痊愈便开始行动……可……可想不到,就在今天……上封又发来了消息,送了信,命令取消行动。可……送信的两人之中,有一人被幕府逮捕……我们的潜伏暴露……除我之外,城中的其他密探……包括山崎在内,都已经选择自尽就义。”

“然后?”

“咳……咳,咳!我今夜收到命令,目睹同伴死亡,便返回纸铺,想……想告诉平冢这一情况。可是……可是他不听我的,他……很坚决,一定要继续按原计划行事……我们两人起了纷争……他伤了我……看,他砍了我的右手……还……还伤了我的脸……我的身上也中了好几刀……我当场失去知觉……我当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的确,伤势很重。”

“平冢一定也是以为我死了……醒来后,他……咳,咳咳!他已经不见了……我想他一定会来这里,会对上泉秀纲不利,所以……咳咳……我便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急忙来……通知你们……呼……呼……咳咳——咳!”

“秋间,去找大夫。”

“……喂!永见当家!上泉秀纲在哪里?平冢左马助已经到了吗?”

“我们目前还未听闻此人造访,宫本君,上泉老师现在也安然无恙。”

“小心他!一定要小心这个浪人!快……去找秀纲来……我……有关于平冢左马助……必须要告诉他让他提防的事情。”

“宫本君,不要着急,眼下先要保住你的性命——”

“——那个平冢左马助,他为什么要答应协助完成你们的原定任务呢?”

“……你是谁?”

“回答问题。”

“他……他和幕府有仇……和出云介也有仇……和长尾有仇……他当然会想……会想借这个机会复仇。”

“那么,为何一定要对秀纲动手?出云介现已不在城中了,去奈良了,你不知道吗?平冢左马助不知道吗?”

“……他也同样恨武田……我们和长尾还在休战阶段,如今行动暴露,若上泉秀纲在这个时候身死,信玄公会……受到幕府的诘责,这会很不利。”

“哦,看来你很了解他。那么,你今天,嗯,冒死来这通知这的人,又是为什么呢?”

“……我必须为信玄公着想。”

“那么,为何一定要见到秀纲?有什么需要这的人注意的事,直接告诉他们不就行了?”

“……此话,咳咳,咳,何意?”

“何意?”

对面的人俯身,看着眼前重伤在地,失却一只手臂,满脸血污的伤者,不急不慢地说着,脸上带着冷若寒冰的微笑,“同样的招数用两次可就不管用了,平冢先生。”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倒在地上的男人,用仅剩的左臂支撑身体,右臂只剩短短一截,粗糙包扎,也止不住鲜血直流。那脸上一道狰狞的伤口令他的面容扭曲,话语声也含混不清。

“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位谷村六郎,或者说,纳谷壬生的身份。也知道了他是故意被你砍伤以摆脱嫌疑。”

那个人依旧冰冷微笑,手中把玩着一只黄瓜做的精灵马,节日的祭品,少了一只脚。“当时那一次做得很不错,平冢先生,做得很逼真。但是这一次有些过犹不及,毕竟有些特征越掩盖就越明显。你在原先就失去的右臂上再砍去一截,伪装成新伤,又划破脸进行毁容,以为这样就可以骗过人了吗?跛足当然也是如此。至于身上的伤口,想来是不久前和冰室坊战斗留下的,早已不碍事了吧?”

……

“你是什么人?”

男人沉默片刻,而后开口,语气已不像方才那般有气无力,沙哑,阴沉。他的目光也同样变得阴沉。倒伏在地上,胳膊支撑身体,右手和腰间的打刀刀柄仅有咫尺之距。一瞬间,便变成了另一个人,一瞬间便卸下了伪装。

那些原本围聚在他四周的道场弟子,此时也戒备地后退数步。

永见船正则依然蹲伏于面前。

对面诘问的人依然微笑。

“在下念流,泉谷仓。”

那人回答,一手握着精灵马,另一手伸向腰间佩刀,“将军府近侍成员。今日早晨在城门口发现武田细作的就是我,了解详情后,今夜受命来此协助。平冢先生,您不必担心上泉师范的安危,将军府现在已经掌控了局面。”

“你要逮捕我吗?”

男人询问,手离刀柄越来越近,阴沉的双眼中,闪烁锐利光芒,“如果是的话,我很乐意投降。”

“您当时对冰室坊也是这样说的吧?”

泉谷仓脸上的笑容消失,盯住他的右手,让他的动作止住,“那么,您想必也知道接下来我会怎么回答。”

“……”

“得告知您一声,您曾经在平户杀死的那位泉藏人是我的兄弟。”泉谷仓说着,抽出自己的佩刀,“并且,您还让我在这个难得的假日里疲于奔命,没法回家过一个好节。平冢先生,我想我们之间有些新债旧账需要清算。”

“……哼。”

男人低下头,右手伸向身后,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四周的众人更加向后退去,永见船正也让到一旁,让两个圈子里的人相对而立。男人的右脚隐藏在宽袴之下,站姿偏斜,显着跛态,“来。”

“我们是就在这里进行呢,还是去道场的馆室?就在这吧,没必要弄脏地板。”

“去馆室吧。外面有点暗,我也不在乎弄脏地板。”

跛足,独臂,负伤,毁容的男人漫不经心地说着,吐出口中的鲜血,忿忿地咒骂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像是在骂自己,“混账,太轻敌了。从最开始就走错了步。”

飞车长驱进,难料纵横遇阻兵,只得空回停。

回忆。

偌大的宅屋之中,有两人,一主一仆,静默相对。宅屋正堂放置的是为将者的盔甲,端坐在台上,犹如一员猛将镇守。可是经过了清洗和修补,盔甲上的刀痕也还清晰可见,胸甲前的四菱形家纹经过了长久征战,也显得黯淡。

盔甲前供奉的,应当是将领的佩刀,然而此时刀架上空空如也。刀,如今正被主人持握在手中。

主人端坐于屋内中央,平冢左马助站在一旁,环抱双臂。

“平冢君。”

那位家主,一个中年军人,饱经风霜的脸庞上镌刻着深深的皱纹,“你已经听到了信玄公的命令了,那么,就这样,向大家宣布撤退吧。”

“就这样了吗,主上?”

平冢左马助低垂头颅,目光阴沉,带着愤恨不平,“虽然吃了败仗,但我们还有能力向长尾反攻的。难道就要因为幕府的介入放弃吗?”

“那又能如何呢?”

家主叹了口气,握着手中的佩刀,“信玄公都已经答应义辉的要求了,和长尾言和。你我身为下属,又怎能不执行命令?撤退吧,大家都经历了数年的厮杀,一定也想回家了。”

“我们不想,主上。”

男人摇了摇头,“我们想反击,想为死去的同胞复仇。”

“我知道。但是命令就是命令,和谈之时,你也与我一同在场,你也听到了义辉大将军的话了。”

“可幕府凭什么在这时介入?将士们出生入死的时候,足利义辉又在做什么?那个……那个泷川斋院司,还有那个出云介,他们又在做什么?我们的人流血了,牺牲了,拼着性命为武田效忠,和长尾战斗到今天,他们有什么权力突然走进来,登堂入室,对我们发号施令,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

一连串的问题,但是得不到答案,也不会得到答案,“他们以为现在是什么时代,还会有人听他们的吗?”

“平冢君,注意言辞。”

家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劝解着身边愤怒的下属,“武田必须服从幕府,就像我们必须服从信玄公一样。”

“哼啊!”

平冢左马助低吼地咆哮一声,如同受伤的鹰的啼鸣。在屋内低着头,转了两圈,脚步踏着地板,将手中的刀重重掼向地面,刀鞘末端砸在地板上。

然而如此的泄愤也只是徒劳。

家主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行动,不再阻挠,也不再劝慰。也许,同样的情绪,也在这个人心中酝酿,只是身份之故,不得宣泄。

“那么,就这样了,主上。”

末了,平冢左马助低垂着头颅,承认,接受了命令,“我即刻传令。”

“不必……太过沮丧,平冢君。”

家主开口,“你我都清楚,言和不过是博弈的一个过程。信玄公和长尾也明白,甚至幕府也心中有数:这一场停战不会持续太久的,早晚战火会重燃。到时候,你的,还有大家的仇恨怒火,便有用武之地了。”

“或许。”

他说,摇了摇头,“可这是那些死去的同胞希望看到的吗?他们保卫疆土,身死往生,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局面?我们要如何向他们交代,要对他们说,他们只是在为一场政事博弈而死的吗?我不能接受毫无意义的牺牲。”

“我也不能啊,平冢。”

家主再次叹息一声,回答,“我也是和你们一起并肩作战至今的啊。”

“是。”

“过往的逝者,的确不能没于虚无。”家主说着,将手中的刀紧紧攥住,“过往的仇恨,也的确不能遗忘……我知道了,平冢君,暂时不要下令吧。我要就此事再向信玄公进言,即刻就去。”

“什么?”男人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主人,“可是……他一定不会改变主意,主上,他不可能收回成命。”

“我知道。”那位家主站起身,望着自己的下属,自己的武士,“可是我必须对此表态,平冢,必须要让信玄公知道我的心中想法。这是我身为你们长官的职责。”

“您——”

“就这样吧,平冢君。”

对面的人说着,将手中的佩刀,递给平冢左马助,“我知道自己此行结果会如何。所以此刻,作为我的下属,我的侍卫,以及我的挚友,我必须要将一则重任托付给你。”

“……何事,吾主?”

他知道何事。

“待我回来之后,我会自尽于此,以死明智。平冢,请你为我进行见证。”

“主上!——”

“——不可让死者的牺牲毫无意义。”

回忆结束。

……

第二十二手,上六六步。第二十三手,下六三飞。

……

夜晚。

节日已经结束了。

唐青鸾向着道场的方向走回去,王红叶走在她的身边。道路两旁,许多人家已经安歇,门前的火盆,多数炭火也已熄灭。

“你住哪?”

唐青鸾问。

“客栈。”王红叶回答,手朝着远处的某个方向一指,“我今晚就住在城里了,明天再出城回去。”

“哦,那不顺路呀。你还跟着我干嘛呢?”

“送你回去呗。”

“不用。”

“用,我找你出来玩的,自然要送你回去。”

“行吧。”

“那,你今天晚上高兴吗?”

“高兴呀,蛮高兴的,节日挺好玩。”唐青鸾回答,想了想,觉得有些话也不要再说,至少现在不要吧。

“高兴就好。”

“你呢?”

“我?行,还算高兴吧。节日年年有,也不觉得新鲜了。”

意思就是没高兴到哪去。也是,自己作为游客,初来乍到过个节当然会兴奋,但人家可是常驻民,这样的日子年年有,早已过惯。

“今年和你一起过,感觉还是挺特别。”

随便了。

唐青鸾心想,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慢慢地走,和身边人一起。这种静默让她感觉有点尴尬,或许该找点什么话题聊一聊,可是找什么呢?唉,干嘛非得跟着自己要把自己送回去呢?

“今晚的月色很美。”

“啊?”

“没什么……”

青鸾不知道这句话其中含义,看着头顶的天空就随口而出。所幸王红叶也不知道,毕竟当时还没那层意思,“呃,现在街上都没人了呢。”

“对啊,毕竟已经亥时了,都睡觉了。”

“嗯,就我们两个还在路上走,又是七月半这一天,感觉总还是有点怪怪的。”

“怕鬼吗?”

“敬鬼神而远之。”文绉绉的回答,“嗯,等会我回道场之后,你要自己走回客栈吗?”

“当然,总不能你再来送我吧?那不循环了嘛。”

“对。”

“不过,其实我们也可以一起去住店,现在应该还有空房。”

“不必了,我还是回道场吧。”

唐青鸾否决她的提议,瞥了她一眼,“那你一个人的话,注意安全哦。”

“知道。”

“……对了,你知不知道,那个平冢左马助,就是平户的那个,他现在也到京城来了?俊秀走之前告诉我的。”

“也知道,也是俊秀走之前告诉我的。他还特别让我再提醒你一下,遇上了别头脑发热冲上去就开打。”

“知道啦知道啦,我知道我自己现在还打不过他啦。我有自知之明的,我还得好好学习剑法呢。”

唐青鸾在念“自知之明”的时候没法发翘舌音,“反正,你也确实得注意安全吧。”

“放心,我有准备。”

王红叶说着,双手伸到腰带后面,取出两柄物件给她看,“看呐,我这两天出门身上都揣着呢。今天藏在腰间都觉得硌。”

“这什么呀?”

“火铳,管身锯短的火铳。并且,你看哦,它不是用火绳来点药的,在击架上面装了打火石,然后,嗯,这里有一个弹片卡着。要击发的时候就先把击架扳下来,再扣扳机就可以打出去啦,比起火绳枪方便了很多,对吧?”

“呃……对。”

“这两柄里面都填了药弹,用蜡封住固定。我一直带着它们防身,那样遇到危险,我还可以自保。喂,你要看看吗?不过小心点别走火了。”

“不用了,你还是把它们收好吧。”

唐青鸾不喜欢看眼前人手中的这两柄武器,它们对她来说感觉太过熟悉,让她联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记忆,“另外,也别太信任它们。那男的那么厉害,身法搞不好都快得能躲枪弹呢——这从哪弄来的呀?”

“哦,当时在难波,一个和我生意往来的西方商人送给我的,赠品。”

“赠品?”

关键词注意,“买什么赠的?”

“哦,一些火铳,火炮呀,相关的药弹原料……之类的……”王红叶说着说着,语气开始迟疑,开始望向身边的人,“……我手上的武器基本都是从她那买的。”

“……你在难波又买军火了?”

“……对。”

“做什么用?”唐青鸾望着她,目光又低沉下去。唉,高兴吗?现在又不高兴了。有些话不要再说吗?现在又要说了。

“提前预备。”

王红叶叹了口气,抬头看天,今晚的月色确实很美,“好啦,我知道你又要开始对我劝诫了,说吧。我听着,并且也会用心听。可是你知道我的回答,我还是那句话: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很像是敷衍的回答。虽然知道并不是敷衍,但感觉就是敷衍。

“……既然你都知道我要说什么了,那我就不说了吧。”唐青鸾走着,望着她,目光意味深长,“这次我倒是想听你说一说。”

“说什么?”

“说一说你的考虑呗。”

“我?”

“你。的确到现在,也一直都是我在说我的想法。现在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考虑这件事情的。”

“好吧,我的考虑嘛。首先,你也知道我最初的动机,是不是?我对于我父亲的遭遇,感觉很生气,对明国那种完全违背契约精神的行为很生气,所以就要打击报复。”

“嗯。”

“但,说实话吧,即便愤怒的情绪,也是有一定时效的。时间长了,情绪也会慢慢平淡,思绪也会冷静。当初在意的是对方的行为问题,可如今想来,考虑到父亲他本人确实和海贼倭寇关系密切,和明国为敌,要为一些罪行负责,我也开始怀疑,我的复仇究竟是否符合道义的呢?我的动机是否是正当的呢?”

“你觉得呢?”

“不管答案如何,有这个怀疑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并且,即便动机正当,挑起战争这种手段也不正当吧,我想。一直明令禁止伤害平民,只攻击军队,的确。士兵有义务为国而战,也的确。但士兵不也是无辜的吗?无论怎么说,我都在做杀人的行径,不是吗?”

“是。”

“唉,的确是。认识你之后,我就开始这样想了,对你……我也做过很多坏事。囚禁,殴打,逼供,折磨,威胁……我不该那样对待你的。”

“因为我是俊秀的朋友?”

“实话实说,的确。也因为我知道了你的经历,你的故事,知晓你和我认识的其他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人生。我曾经视为敌人的那些明国士兵,也同样如此。若我对你有愧疚和罪恶,对你所行不义,给你带来痛苦,对他们也同样如此。”

“嗯。”

“并且,说回我自己吧。就算自私的讲,从我自己的角度考虑,过去的行为,对我自己又能带来什么回报呢?经济上的损失显而易见,我的个人生活,我的未来,也不能一直被过去的无可挽回的事情困扰阻碍吧?你曾经对我说过,复仇毫无意义,我从中什么也得不到,是不是?”

“是的。并且我记得你当时的回答:无意义就无意义,眼下你乐在其中,趁着后悔之前,再多享受几分这虚假的快乐也没什么不好。”

“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现在想有一些真实的快乐,想过我自己的日子。想要活生生的幸福,触手可及的幸福,属于现实和未来的幸福。为了这些幸福,要放弃一段过去的仇恨,也未尝不可,也并没有多难。我总是商人嘛,总是知道该权衡利弊的……我都快结婚了。”

“……”

“总之,这就是我的考虑。”

“说了那么多,说的都是放弃的理由呢。”唐青鸾听完了她的话,沉默片刻。望着面前陷入思考的人,开口,“我觉得你说的都挺有道理的,挺全面的。既然如此,你还为什么要纠结呢?”

“另一方面的吗?”

王红叶看着她,面色沉重,回答,“另一方面来说的话,第一个问题是未来。要知道,以后即便不再向明国主动挑衅开战,我的营生,按你们国家的律法也不是正当的呀,做私商也是违法的。”

“好吧,那倒也是……你没搞过什么贩人之类的事吧?”

“偷渡倒是有。”

“乘客是自愿的吗?”

“嗯,自愿的。”

“那……似乎,呃……谋反或者里通外国呢?”

“对我来说明国才是外国。”

“哦……”

“并且我可没给明国交过税,至少几千两白银。”

“好吧,那,不管怎么样,这种行为程度比起现在,比起过去总还是要轻的……虽然也是违法,的确,嗯……可也不是不能……你懂我意思?”

“懂。”

王红叶看了她一眼,“可是做这生意,有时候也会和你们的官府发生摩擦,也会死人。违法的行当,毕竟光彩不到哪里去。”

“……走一步算一步吧。”

还能怎么说呢?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第一步走好吧。

“或许,但第二个问题就是过去。”

依然,沉重的神色。脚步也是沉重的,沉重的在这黑夜的街道上行走,依然有一声叹息,“我过去可是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唐青鸾。很多你的同胞,你认识的,以及你不认识的。就算我今后放弃了复仇,那些亡魂可也不会重新复活。你觉得他们会希望看到我摆脱仇恨,获得幸福吗?”

“……”

“我想不会。我若选择就这样放弃,就这样在尽行杀戮,肆意宣泄之后转身离开,他们一定会感到愤怒,他们一定会觉得,他们的牺牲毫无意义。过往的逝者不能没于虚无。他们难道不也想复仇吗,他们那些活着的至亲,活着的相识,难道不也该有一个复仇的机会吗?”

“……”

“我欠了很多人的债,退场之前,一定要把债还清才行,要不然就没有资格退场。但是这债还不了的,即便用我自己的性命也还不了,但还不了也绝不能就因此不还了。这样想来,我最合理的做法应当是继续按原先的路走,继续作恶,直到有朝一日终遭报应,身死某个仇敌之手。这是我应该注定的结局。罪魁祸首是不配拥有未来,拥有快乐和幸福的。”

王红叶重重叹息一声,低垂头颅,双脚迈步,行走在黑夜之中,“特别的人,你呀。我难道不也欠了你很重的债务吗?”

唐青鸾也低头,也沉默。回想过去,能不考虑过去吗?当然不行了。

过去从未过去,的确如此。

今夜的月色确实很美。十五的圆月,在空中散发柔和的白光,跟随着两人的脚步移动,在她们的身前照出长长的影子。

“我不觉得这对我来说会是毫无意义的。”

行过了两道街巷,终于,身边的人再次开口了,“我对你说过了我的故事吧?”

“嗯,说过。”

“那么,也说过了关于那位夏玉雪的故事吧?”

“……嗯。”

“她曾经也是我的仇人呀,曾经,也杀死过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就是俊秀的哥哥。我曾经也憎恨她,也向她做出过复仇的行为呀,为此从东往西,从南往北,跑了好长的一截路,经历了好多事情呢。”

“你说过的。”

“但是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复仇。为什么呢?”

“你也说过的,因为复仇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回报,没有任何意义,还让你失去了……重要的人。”

“……对,的确。的确有这个原因。”

唐青鸾轻轻地微笑。沉重,但依然是个微笑,“但是也有其他原因。放弃,不只是因为我,也因为她,夏玉雪。因为她做出了改变,我也见到了她的改变。她曾经是一个杀手,只知道杀人的杀手。但是后来她变了,也开始学会关注周遭,关注旁人了。也开始知道生命的可贵,知道每个人存在的意义了。我还记得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她已经决定在一个小村庄定居,决定去做一个琴艺老师,去为小朋友们带来快乐。她改变了呀,王红叶,你知道我对她的改变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心情吗?”

“什么呢?”

“我为她感到高兴,很高兴她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情感,自己的人生。很高兴她一直埋藏在心中的一个对未来的期许可以获得实现的机会。在经历了那么多悲伤的事情之后,很高兴能够看到她高兴的样子。当我和她最后告别之时,她在我的心中已经不是仇人了,是我的朋友。我们互相道别的时候,说的是‘再见’,我们都相信以后有一天会再次见面。到了那个时候,我相信她一定会是很幸福的。”

“但你能就此遗忘掉过去吗?过去的逝者,过去的痛苦会烟消云散吗?”

“当然不能也不会了,铭记也是义务。我不会忘记过去的事,正因如此,才会更加希望这样的过去不会在未来再次重现。”

“……所以?”

“所以呀,王红叶,我很希望你能够改变,变得和过去不一样。”

唐青鸾看着身边的人,目光真诚,“其他人不可为之代言,我只能说我自己的想法。虽然过往无法遗忘,但若你确实可以改变,那我,只是我,也会同样为你感到高兴,祝福你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是吗?”

“当然了。”

“那么,至少为了让你感到高兴,我或许的确应该改变吧。”身边的她也用同样真诚的目光回应,但目光还是太过沉重,“毕竟欠你的,我该偿还。”

“的确如此。”

“好吧。”

“还是,我要问那个已经问了很多次的问题,向你提出那个已经提出了很多次的要求。你如何作答?”

“还是,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怎么还是这句话啊?我白说了那么多肺腑之言?”

“没有白说,唐青鸾。每句话我都记在心中,每句话都在影响我的决定,但我现在真的不能给你确定答复。”

“好吧,那我也就要一直等下去,一直给你吹耳边风。或许我现在要求的也只是第一步,以后或许我还会对你提更多更多的要求,走一步算一步,直到你彻底改变。”

“行。”

王红叶看了她一眼,轻轻笑着。刚才对方的话语中,提到了某个名字,勾起了她自己心中的某件事,某个承诺,于是笑容又再次黯淡,“……以后再说吧。眼下……我想,有件事情必须要告诉你。”

真的可以改变吗?改变了之后,过去的事情真的就可以过去了吗?过去的仇恨就可以消散而唯有记忆存在吗?面前人的想法如此,但,面前人的想法,也不能为其他人代言。

其他人,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债,真的可以还清吗?

现实已经给了王红叶一个否定的前例。

“什么事啊?”

有的仇恨是不会轻易遗忘的,有的债务是用生命去偿还也还不清的。旁人如此,自己更是如此。

“……没事。”

“到底什么事啊?”

“真没事,我不想说。”

“好吧。诶,已经走到道场了呢。”

“嗯,是呢。”

“你自己回客栈吗?”

“嗯。”

“那……就这样啦。路上注意安全?”

“好。”

“拜拜啦,下次再见。”

“再见。”

王红叶站在寅伏道场门口,目送唐青鸾跨过门槛,走入院内,心想这人从哪学的英语?

“……人都去哪了,门也不关?”

背影自言自语着,转了一个弯,消失在她的眼前。

可是王红叶还未离开,还是站在门口。踌躇着,犹豫着,脸上的表情说明内心的纠结。有件事情,有个承诺,她不知是否该要对这位特别的人说明。说出来会怎样呢?不说出来又会怎样呢?

那位已经改变了吗?自己也可以改变吗?她们拥有改变的权利吗?

需要再仔细考虑。

“不可让死者的牺牲毫无意义……唉,我该怎么选择呢?”

桂马斜飞跃,敌营陷阵难退却,拼搏连环决。

回忆。

还是那一间宅屋。

平冢左马助用手中的白帕,擦拭刀身上的血迹,白布被染红了。

他的身边是倒伏在地的尸骸,向着门口跪卧着,腰躯弓起,双臂合在腹前,被斩下的头颅宛如被抱在手中一般,地板上全是血。

他走到那端坐的盔甲前面,将擦拭干净的刀入鞘,将刀归置于甲前龛台的刀架上,架下压着一纸血字的手书。

这一柄刀架有两对支勾,用于放两柄刀,一长一短。如今长刀已经归位,短刀则没有。短刀正在尸体的腹中。

不过没关系,自己的腰间不还佩着自己的胁差吗?

平冢左马助转身,走到尸体旁侧,敞开衣衫领口,端正跪坐下来。他从腰间抽出胁差,低下头,双手反握住刀柄,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腹部。

短刀微微抖动,寒光闪烁,刺着他的眼睛。

他维持着这个动作不知许久。

“你还等什么呢?”

从门口,旁侧,传来一个声音,一片阴影落在他的面前,挡住了户外的阳光,“怕疼?你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了,还会怕疼?”

“在战场上我只想过求生,不曾想过赴死。”

他没有抬头,只是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来人,“但既然你现在来了,我便可定下决心。请为我做见证,就像我为我们的主人做证那样。”

“然后呢,谁来为我做证?”

那声音带着刻薄的冷笑,反问,“谁来为我的见证者见证?谁又来为他见证?”

“就说帮还是不帮吧。”

“不了,谢谢。我可没兴趣弄脏自己的手。”

“那就不要来打扰我。”

“所以就这样了,嗯?就这样结束了?”

“当然。”

“可是你的工作都完成了吗?”

“完成了。”

他说,低着头,“我已经为吾主行过了见证。我杀了他,现在轮到我了”

“不,他是决意自尽的。”

那声音回答,“那是他的自由选择。”

“可是是谁驱使他这样做的呢?”

平冢左马助低声问到,盯着手中的胁差,“难道不是我吗?不是我撺掇主上反对命令,以死行谏的吗?他的自尽难道不是因为我?作为下属,难道我不该牺牲自己的生命,追随故主,成全忠义?”

“或许,但你的工作都完成了吗?我不这样想,工作不做完就辞职,这是不负责任。”

“我没有什么工作了,也没有需要效忠的主人了。”

“我是指你自己的工作。”

“我?”

“你。你自己的工作做完了吗?向村上和长尾的反击完成了吗?”

“……没有。”

“幕府自以为是地介入,把局面搞成今天这个样子。足利义辉明白自己地位在哪里吗?明白现在根本没人听他的吗?”

“没有。”

“那几个近侍可记得?大沼勘兵卫,泷川斋院司,泷川出云介……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啊不过就是和你一样的奴才,凭什么站在那趾高气扬地发号施令?你也看他们不顺眼吧?”

“对。”

“还有,还有武田信玄。这老狐狸把你们看成什么了?为了他自己的什么垃圾谋略,让你们给他卖命,对你们的牺牲熟视无睹,根本不在乎你们的性命。他配当你们的家主吗?”

“不。”

“看那,看那。这么多些人,这么多些新仇旧恨,堆得像山一样高。你怎么能说工作做完了呢?”

“确实没有做完,但是我也无意再去做了。”

平冢左马助低头回答,声音低沉,目光游移起来,握着胁差的双手开始颤抖,“这么多,也做不完的,太过繁重,太过漫长。作为一个无主的武士,我今后该如何生活?”

“何不去做浪人?”

“浪人?”

“有何不可?去为愿意雇佣你的人工作,为金钱工作,为你自己工作?”

“那是刺客的行径,是卑劣的勾当。”

“谁在乎?”

“我在乎!”他大声的回答,期望用自己的声音压倒心中的动摇。然而声音沙哑,轻若,毫无成效,“主上为义献身,我不能反叛外人,在他死后将他的威名辱没。”

“你自裁,也是将他的威名辱没。”

“我意已决了,不必再多言!”

平冢左马助对着空气大喊,然而,双手仍旧未有动作,刀尖仍旧未有分毫前进,“今日我只有以死明志这一路可走。只能追随故主,踏上黄泉道路!”

“那就走吧,混账东西,你把过去的仇恨都丢得一干二净了!”

“……”

平冢左马助沉默,不再说话,等着背后的人再开口。

但是背后,许久也未有更多的声音传来。他终于抬起头,但眼前也并无一人,屋外的阳光依然明亮,笼罩在他的身上。但他内心已是如堕冰窖。

刚才是在自言自语吗?

他想,自己也精神错乱了?刚才听到的是自己的心声?抑或是面前已死之人鬼魂的怨语?

他跪坐在那里,与尸体为伴,沉思许久。

无所谓。

许久之后,他站起身,将手中的胁差收归鞘中。

继而,继续望着眼前的尸体,望着身边的盔甲,身边的打刀,刀架下压着的血书。

“我将那些仇恨都忘了吗?”

他重复着刚才听到的诘问,自言自语。面色阴沉,双眼之中闪烁锐利的寒光,“可没有呢,可一直记在心间呢。”

现在心情如何?

恨呀。

非常愤恨。

心中的怨气怒火熊熊燃烧着,在僵硬的躯体之下,唯透过那双眼睛爆发火焰。

憎恨身为敌方的村上和长尾军队。

憎恨好管闲事的足利幕府。

憎恨足利义辉,憎恨那几个随从,那个大沼勘兵卫,泷川斋院司,还有泷川出云介……每一个名字都牢牢记在心间,每一个相貌都清清楚楚。

憎恨武田信玄。

更加憎恨,面前俯卧的尸体。

就这样轻易了断,毫无意义的死亡,愚蠢!要是心中不平,为何不去向憎恶之人挥刀,为何不拼尽全力不择手段只求达成目的?只为迂腐的忠义限制,只知道抛弃自己的生命,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却换不来任何回报,愚蠢!

“的确,我不会像你一样自我了断,主上。”

他自言自语,在这唯有他自己一人的室内,对着旁边的尸体说话,“这是愚蠢的行为。你不该沦落至如今结局,不该选择舍身赴死。当死的另有其人!”

尸体当然不会回答。

于是他转身,迈步离开,这宅屋内的一切已与他无关。

“别了,吾主,挚友。我还有工作要做。”

平冢左马助说着,迈步,离开这令他感觉气闷烦躁的宅屋,咬着牙,低着头,双眼喷射熊熊怒火,燃烧心中仅剩的最后一点义理忠魂,“从现在起,我就是一个无主的浪人,今后我得开始为自己考虑,为自己的利益打算,我有很多人要去杀。”

村上义清。

长尾景虎。

足利义辉。

大沼勘兵卫。

泷川斋院司。

泷川出云介。

武田信玄。

“这么多恨呐,这么多怒啊。太多该死的,要杀的人了。开始厮杀吧。”

回忆结束。

……

第四十三手,下七三同桂成(王手)。第四十四手,上同银左。第四十五手,下同飞成。

……

也不知宫本久作可以支撑多久?

平冢左马助躲藏在走廊转角的阴影之中,紧贴着墙壁,心中盘算。从前院传来喧闹声,至今已过了约有一刻钟了,然而合适的时机还未到来,他还得继续等待。

那裁缝现在一定正和道场中的高手苦战。前院的弟子迟迟未来,说明他们没有被宫本说的实话欺骗上当。他们把那独臂的人当成自己了,正在和误以为的对手交战。

宫本久作可以支撑多久呢?失却一只手臂,受伤流血,只怕这战斗很快就会结束吧。在斩下他的胳膊之前已经预先做好了止血措施,但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用处。毕竟,丢掉的是惯用的右手,战斗能力必然大打折扣。

如果宫本是个左撇子就好了。

平冢左马助心想,也罢,没法要求事事尽善尽美,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微微探出头,望着转角对面的房间,微微烛火,映着纸糊的门板成一片昏黄。

房间内的人便是上泉秀纲。

此行的目标。

将他杀死,任务就完成了。那个本来自己不愿接受的任务,本来已被取消的任务。那么自己为什么现在又接受了呢?

因为目标可是长尾势力的一员大将。

当然了。

平冢左马助轻轻地冷笑,除去,必会对长尾军造成严重的损失。

更加因为,目标可是武田信玄点名不许伤害的重要人物。

当然啦。

他笑着,森森牙齿上下咬合磨动。除去,必会令武田信玄脸面无光,遭受责难,陷入不利处境。

这样一比较,和那个出云介的决斗实在可有可无。幸运的话,他从此处脱身,还可再去奈良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赴约。不幸运的话,好吧,总得有个取舍。

他当然恨出云介,恨足利幕府,恨长尾。

但更恨的,最恨的还得是武田。

信玄公若知此时境况,还可安歇吗?

杀呀。

恨呐。

怒啊。

我自己的工作。

平冢左马助心中想着,镇定心神,要有耐心,要克制,现在还不到动手的机会,房间之中必定还有上泉的随从弟子,那样对自己动手不利。

要知道,自己现在可是单手单脚的残废。

暂且耐心,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到来。

走廊远处,传来脚步声,踩得木板嘎吱作响。真讨厌,地板这样铺设就是为了防备刺客,自己到时候行步一定得注意。

有两个人,穿着道场中弟子的衣服,走到那盏亮灯的房间面前,隔着门板跪下。

平冢左马助略略移动身体,更进一步隐入黑暗阴影之中,侧耳仔细倾听。

“上泉老师!弟子勇男,以及秋间,前来向您报告紧急事态。”

房间中沉默片刻,而后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回答。

“勇男,什么事啊?”

“有一名刺客到来,名叫平冢左马助,企图伪装成受伤的武田暗探进入道场。幕府的泉大人已经揭穿了他的身份,他现在正和泉大人在馆室对战。”

“哦,是这样。他是想来找我的吧?”

“是的,上泉老师。”

“奇怪,泉大人说武田信玄已经取消暗杀命令了。”

“老师,这人不是武田手下的。他可能不愿接受命令,执意行动。”

“对,对,你的分析很有道理。”

“永见师兄派我们前来确保您的安全。老师,这人可能还有同伙会趁乱混入,请您待在室内,等候事态平息。”

这可不好。

平冢左马助心想,难得这位永见考虑周全,讨厌。虽说对手搞反了,但确实限制住了自己行动。

不过,也在预料之中,自己也想好了下一步。

暂且等候。

等候事态平息,到时候,屋中人必定会——

“不了。”

“老师?”

“我随你们一同去馆室。那位平冢……听闻是个用剑好手,善使林崎的拔刀术,对吧?”

“泉大人是这样说的。”

“唔……或许我不该错过这样一场对决。或许我可以亲身体验,见识一番,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提早了?这可很好。

“老师,弟子稽越冒言了。但永见师兄交代,还请您务必注意自身安全!”

唉。

房间内也是沉默。

而后,上泉的回答。

“……的确,既然永见这样说,那么我也不难为你们了。纪伊,你代我去观战吧,务必将二人的攻防动作记牢。这或许对我会很有启发,对你也会。”

“是,老师。”

室内传来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果然,有随从徒弟同住护卫。

纸板门打开,有人走出来,和两名弟子互相问候一声,便沿着走廊离开。木地板上的脚步声清楚刺耳,渐渐远离。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另外两位呢?当然还是留在门前了。

希望上泉秀纲不要让他们进屋。

“你们也不必一直站着吧?进来坐一会,你们哪位会下棋呀?我们来一盘解闷。”

唉。

“不了,上泉老师。我们不打扰您了,就在门外守卫。这房间只有这一道出入口,刺客没法从其他地方潜入的。”

“也好……那我便自己独弈。”

很好,太好了。

房门又重新合上。

走了一个人,来了两个人。平冢左马助心想,不过无关紧要,自己只需继续等待。

宫本久作可以支撑多久呢?

希望不要太久。

结束之后,放松警惕之后,目标出门之后,便是动手时机。

耐心,等待……

房间内,传来棋子落盘的清脆响声。独弈?这倒是个不错的锻炼头脑和决策的玩法。室内这位,可不是箕轮城首屈一指的名将吗?

“勇男?”

房间内又传来声音。

“是,老师,您有何吩咐?”

“我不想只是这样等着,感觉很被动。若真有人意图潜入的话,我们尽早将其找出来,不是更好?否则倒有些杯弓蛇影的意思了。你和秋间去排查一下后屋的走廊,以及其他空置房间吧。”

“可是老师,永见师兄吩咐——”

“——没事没事。我就待在这不出门,互相近在咫尺,若有什么异常我会立刻喊你们,你们绝对可以及时赶到的。”

“可——”

“按我的吩咐去办吧,这样等着实在没什么意思。”

“是……秋间,随我来。”

两道脚步声,响亮,渐渐远离。

他们开始排查了。

平冢左马助待在阴影之中,心想。这可不好,很不好。空房,以及走廊,这后屋虽大,有数个房间,数条走廊,但要查到自己,绝对不消片刻功夫。宫本久作可没法死得那么快。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好,也很好。

他探头,望向那个房间。灯火依然明亮,门前已没有了人。

棋声依旧,室内独弈的目标。

要开始吗?

他犹豫片刻。

开始。

现在可没时间犹豫。

平冢左马助离开阴影,面对空无一人的长廊。长廊左右也点着烛灯。

迈步前进,脚步很轻,对于跛腿的人来说,要多轻就有多轻。跟随着室内落棋的节奏,踏着松动的木地板,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慢慢地挪动,前进。

可要慢呀,现在可急不得呀。已踏足阵中,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谨慎,不到最后关头,不到合适时机,不能贸然开始厮杀。

接近。

越来越近。

他压低自己的身躯,右手,伸向腰间的佩刀。

清脆的棋声依旧。

他来到了灯火明亮的门前,昏黄渲染的纸板门上,是一个人端坐室内,独弈的姿态。

他锐利的双眼闪烁寒光,瞄准目标,如同一只潜伏枝头,盯住猎物的鹰。

准备破门而入。

这很好。

这……未免有些太好了。

平冢左马助正念想至此,室内的灯火便突然黯淡了下去,人影也随之消失。

明暗关系就是这样。互相间隔的薄薄纸屏,会映上明处的阴影,为暗处观察到。正如先前他确定了室内人的方位那样,此时,室内人也确定了他的方位。

室内,棋子声暂停了。

寂静。

他的动作停滞。

等待。现在,只能等待了,被动地等待。

等待。

室内,响起轻轻的话语声。

“这样等着实在没什么意思,你是否也如此想?”室内,上泉秀纲隔着房门对他说,“既然如此,请进,平冢先生。我们开始厮杀吧。”

角行升龙马,方欲驰骋却失察,一步遭取杀。

回忆。

“胜负已分。”

旷野,惠风和畅。林崎甚助向后慢慢退开,手臂一甩,振落刀刃的血迹,而后,挽剑花收刀归鞘。可右手依然握着刀柄,左手依然握着刀鞘,侧身戒备,留存残心。

“是谁派你来的?”

他问。

对面,俯卧在地上的人没有回答,用左手紧紧攥住右臂的断口,然而血还是不停地从指缝间喷涌而出。平地道路,被鲜血染红,被斩下的右臂坠在那,断面可见白骨。刀还在鞘中,还未被抽出,还佩在腰间。

对面的人趴在那里,身躯因为剧烈的疼痛不住扭动,腰间的刀鞘高高指向空中。他的脸埋在尘土里,所以不得见狰狞的面孔,以及咬紧的牙关。

“想来是受坂上家余党的雇佣吧。”

林崎甚助冷眼看着这个对手,这个有胆量独自挑战自己的浪人,“你的剑术很出色,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既然知晓我是以拔刀术斩杀坂上立名于世,为何还要逞强,意图进行正面比拼?你本该提前抽剑,本该埋伏草丛,本该多人围攻。要杀死一个人再容易不过,那么多种途径,何必选择最难的道路?”

“……”

“真想尝试一番也未尝不可。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吧,知道为什么我的动作会比你快吗?出刀前要先将刀微推离鲤口,调整好刀鞘的方位。下定决心就抽刀,直接斩,略去举起蓄力的过程。身体要配合侧转,脚步也要配合前进,呼吸也要跟上节奏。”

“……喀……硌硌……”

牙齿磨动的声音,男人在地上垂死挣扎,这时抬起头看向他。口中带血,目光阴沉,那双眼睛牢牢盯住对手,仍然未有涣散,未有放松。

“无所谓了。”

他放下双手,恢复平常的站姿,避过对面的目光。目光或许能够震慑人心,但没有杀伤力,所以不需理会,“何必对将死之人进行说教呢?也罢,若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学到一点东西,对你也是好的吧?”

男人盯着他,目光深邃。

“永别了。”

他从男人身边行过,沿着大道继续向前而去,向着他自己的目标而去。这次短暂的相遇,短暂的对战,对林崎甚助来说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短暂插曲,很快便被遗忘。

对这个男人来说则不是。

男人依然倒卧在地上,依然血流不止,依然沉默,依然痛苦,依然身负重伤。

但是还活着。

许久,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并没有多久。弥留之际,人对时间的感受总是会有些错乱。

许久沉默。

而后。

“领教了。”

平冢左马助开口,自言自语,周遭再无旁人,大道之上,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也剩不了多久。手掌紧紧按住的右臂断口,血流不止,疼痛却开始减轻了,精神也开始恍惚,目光也开始涣散。快死了,但是还活着,“今日有幸……见识到您的高超技艺。看来关于武学我还要……学到更多,下一战……必定学以致用。”

回忆结束。

……

第六十一手,下四八角成。第六十二手,上四四龙(王手)。第六十三手,下五九玉。第六十四手,上四八龙。

……

寅伏道场的馆室之内,有两人正进行殊死决战。然而这场战斗很明显胜负已分,独臂的伤残,面对剑技高超的武士,实在难有获胜可能,至今苦苦坚持着,不过是进行垂死的挣扎。

对面的人也似乎并不着急施展杀招,结束这毫无意义的对战,兴许是对对方表现不满,兴许是在期许等待一记妙手扭转局势,兴许是以游戏心态进行折磨宣泄。

逡巡游走。一方已经气力不支,另一方则仍未尽全力。

不会持续太久了。

这实在是一场无趣的打斗,忽略。

两人周围,或坐着或站着观战的是道场之中的弟子,当家永见船正也在其中。人不多,今天很多人都回家过节去了。

观众太少,没意思,忽略。

场上的两人,其中一个用的刀法比较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另一个则完全陌生……如果那种随意挥舞的动作能够被称为刀法的话。

不认识的选手,忽略。

这样的战斗,什么也学不到。唐青鸾懒得再继续看下去,绕着人群圆圈走到旁侧,来到倚靠门柱的米户身边。

“哟,唐君。回来啦?”

米户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两个人,有什么可看的?一边看,一边小声对她打招呼。

“嗯,回来了。”

“玩的高兴吗?”

“……高兴。”

“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呢。你不在的时候,这可发生不少事。”

“看出来了——什么叫我今晚不回来啊?”

“安啦安啦,我和出云前辈关系不太熟,不会对他告你小状的。”

“这话可得说清楚,米户。我和王……王小姐是相识的……正常朋友关系。这一点俊……出云也知道,你可不能有什么误会。”

“妥。”

“……真就那么明显吗?”她小声嘀咕,自言自语。

“啥?”

“没啥,我说你汉语讲得越来越顺口了。”

“您教导有方。”

“说正经事,那两人什么情况,都谁啊?”

“那个厉害一些的,和出云前辈穿相同样式制服的,是幕府来的泉大人,来我们这协助逮捕那位要犯,平冢左马助。”

“哦,那来这干嘛?”

“听说是平冢和一伙武田的暗探勾结,打算行刺上泉老师。所以幕府知道消息,就派他来这了。”

“哦,这样——泉大人?”

“嗯,他是念流的,好像还有一个兄弟不久前死在平冢刀下,所以他挺恨平冢的。”

“这样,怪不得看起来挺眼熟。”

“你认识啊?”

“我见过他那兄弟,在平户。”

“哦,这样。”

“另外一个人是谁?就一只胳膊的那个?”

“就是平冢左马助啊。”

“……你把事从头跟我说一遍。”

“今晚平冢左马助找上门,想假装成城里的裁缝混进来——那裁缝也是武田家的,结果装得太烂,被泉大人一眼看穿了,他也就爽快认了。所以两人现在正打着呢,不过我看也打不了太久。”

“……”

“那个平冢也不是很厉害嘛,还以为是个高手呢。想来是他自己弄巧成拙,想着伪装成受伤的样子,现在影响到了自己动作。还没装成功,毕竟就一只手嘛怎么装也装不过去。”

“他……是不是想找上泉老师?”

“对,估计是想偷鸡,结果反而蚀了米。哈,我现在都会说汉语顺口溜了。”

“上泉老师现在在哪?”

唐青鸾没理会这人的插科打诨,面色严肃地询问。

“在自己房间里,永见前辈还特地安排勇男和秋间去守门,以防万一有同党捣乱。你瞧,纪伊就坐在对面呢,上泉老师让他来观战的。”

“哦……这样。”

“诶诶,别挡着我,我还要看戏呢。”

米户探着头,目光越过她的脑边,朝向场中望去。唐青鸾却未挪动分毫,站在他的面前,思忖着,内心盘算着。

她的背后,刀剑交加的声音,溅血的声音,沉重的喘息和脚步。

打算已定,唐青鸾开口。

“米户,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个情况,听了以后不要表现出任何激动情绪,不要声张,不要被场上的人察觉到。”

“什么事啊这么严肃?”

“场上那个独臂人不是平冢左马助。”

冷静,平直的低语。

“……什么?”

“我见过他本人,同样是在平户,我和他战斗过。伤我的就是他,不是场上那人。身高不对,动作不对,长相——即便脸上有伤毁了容也能认出来不对,刀法就更不对了。”

“你……是说——”

“——我要先离开,去老师那里察看一下。你留在这,等时机合适了再向永见先生告知,不要打草惊蛇,我担心场上那人会发信号。”

“……好。”

“希望一切平安无事。”

唐青鸾说着,最后朝场上望了一眼,那个陌生人此时正背对自己,她趁机行动,迈步,不急不慢地朝向馆室外走去,从自己来的方向重新走出去。她不敢再去看战斗的两人,唯恐自己的目光被发现,被察觉,内心惶恐,但必须强自镇定地行动。

你打算怎么做?

走一步看一步吧,目前。

想再打一场吗?

首要的是确定上泉老师安危。

那么,确定之后呢?

再看。

她心中自言自语,自己对自己说话,自己和自己分析情况。假设,构想,无数种可能情况在脑海中飞速浏览,这一次必须谨慎小心,必须有耐心,不能再大意,再轻敌了。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那个敌人很厉害。如果情况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或许自己一人无法应对。

遇上了别犯傻。立刻喊人,喊官府。别想着单独决斗。

过去的叮嘱还在耳边。

或许应该找人帮忙……可以找谁呢?

她在心中盘算着,来到室外,绕过庭院到后屋。真要找人帮忙的话,谁可以帮助自己,在眼前这个局面中?

帮帮忙吧,你。

唐青鸾从后院踏上走廊。

迎面,便见那唯一亮灯的房间。紧闭的纸糊门扉前,两人站立守卫。

“哟,唐君。回来啦?”

“嗯,回来了。”

“玩的高兴吗?”

“高兴。”

“有什么事啊?”

“前面打得挺热闹的,听说好像是什么罪犯闯入,是吧?”

“对,所以我和秋间现在在老师门前值守呢。”

“哦,怪不得门口没人,我倒是感觉打得挺无聊的。出去玩了一圈自己也累了,就不想再看,想先休息了。反正那人被砍死也是早晚的事情,他根本打不过那个泉大人。”

“这样啊,那你先去睡呗……哦,我们刚才搜查了一下你的房间。上泉老师的吩咐,不好意思。”

“没事,我来这正是要找老师呢,有一些问题出门前没来得及问,可以吧?老师还没休息吧?”

“还没呢,在下棋。”

“一个人下?”

“对,你知道的嘛,老师挺喜欢独弈。”

“行吧,那,我可以打扰吧?”

“嗯……好吧。”

守门的两人给她让开路。唐青鸾走到亮灯的门前,面对昏黄的纸门,伸手。

叩击门框。

“上泉老师?”

她问。

等待着。

“……谁?”

回答,有回答就好。

“我,唐青鸾。”

“青鸾啊……有什么事?”

“我……今天下午练剑,有一招没记清楚,看图也看不太懂。所以想请您指点一下。”

她语气轻松,表现出几分犹豫的姿态。说话的同时,伸手,手掌贴上纸面。

帮帮忙吧姐们,我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但现在是真的需要您老人家出手开点金手指帮忙了。

她心想。

“……明日吧。现在也入夜了,我也要准备休息,你也早些休息吧。”

回答。

走廊间烛火黯淡,室内明亮。可是,或许是烛火置于靠近门扉位置的缘故,并不能在纸门上呈现出任何人影,室内的情况不甚明了。

帮帮忙。

廊内,背后的烛火跳动闪烁,她的周遭阴影更加沉重,衬得室内更加明亮。

唐青鸾的五指紧贴纸门。

还不够,再暗一点。

(大姐,再暗也没用啊,光源在物与光屏之间怎么投影嘛?)

她的眼中,纸屏上渐渐显现人影。

(物理老师被气死了)

人影渐渐清晰。

两人。

对坐。

干什么呢?

下棋?

其中一人手中有一柄刀,指向另一人,刀尚未出鞘……不是好事。

不,刀是被解下的,那人可就一只手啊,刀鞘不固定在腰上没法抽刀。

那么为何要解下武器呢?或许是因为跪坐时,单手动作会不顺畅吧。解下来的话,用力就能把刀鞘甩开。所以虽然看起来像是主动解除威胁,但实际上是做好了进攻的预备。

(答对啦,你真棒!)

那么现在,要闯入吗?

(我好像漏了什么情节没写)

哦,对,现在还不能闯入,自己腰间没佩刀。只有一柄纸扇,一个香囊,不知在哪买的小玩意,节日纪念品。

唐青鸾低头,考虑着。

“青鸾,还在吗?”

纸屏上的另一个人影转头面向自己,询问。

“啊,在。”

她抬起头,回答,“那么,打扰了。晚安,老师。”

“嗯。”

屏上的人影点点头,唐青鸾将手放下,人影便消失了,走廊上重现烛火光明。

她转身离开,踏着地板嘎吱作响,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经过看门的二人身边时,朝他们示意了一下。

转角,回到自己的卧室。

没有点灯。

摸着黑,寻到了那柄佩刀。新的佩刀,俊秀给的,那位将军赠予的,至今还未出鞘过,还未染过血迹。

哦,还有胁差,可不能忘了。自己还有胁差呢,一直以来都为自己所有的故人遗物。

唐青鸾将纸扇和香囊取下,两柄刀系上腰间,独自一人站在黑暗的室内。

缠绕佛珠的手,握住新的太刀的刀柄,抽刃而出。

思考。

双手持握,回忆着过去数日以来学习的招式,在室内独自一人进行练习。

试了几招之后,确定了。

她双足站定,双手持刀,高高举起。

差不多吧。

就这样吧。

准备好了……吧。

“刚才谢谢啦。”她自言自语,对着黑暗的室内阴影说话,“现在,请再帮帮忙。”

无人应答。

“行。”

她自问自答,做出微笑的表情。气沉丹田,目光坚定地望着面前呃,啥也看不见。聚精会神,想着,思考着,调动念力,运功,感觉浑身气血通畅,血开始发挥作用,“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过去的这些天以来,我一直都在学习,一直都在成长,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关于武学我已经学到了更多,这一战必定学以致用。”

金银护玉王,施谋展策计有方,九阶即沙场。

回忆。

平户藩。

“请留步,平冢先生。”

他正准备离开奉行所去外面吃午饭,结果走到前院,就被身后人叫住。平冢左马助转身侧立,仅存的左手搭上腰间用特殊系法系在右侧的佩刀刀柄。看到来人是刚刚才见过面的松浦隆信手下那个武士,叫什么?哦,柴门义空。

“何事,柴门君?”

开口,沙哑的嗓音,冷冷平直的语气。

“您剑术精妙,在下心服口服。林崎的拔刀术果然名不虚传。”

柴门义空对他说着客套的恭维话,但语气也同样冷冷的,“只是在下心中,对刚才的结果有所不甘,因此又来叨扰。还望您再不吝赐教,与我重战一番。”

“不是已经打过了吗?”

平冢冷眼望他,回答,“你输了,我赢了。奉行大人看在眼中,已经决定雇佣我了。目的既已达到,我不觉得还有再战的必要。再战的话,无论双方孰生孰死,对我都没有好处。”

话虽这样说,他的左手已经在身旁暗自用力,借身体遮蔽不让柴门义空看到的体侧,轻轻将刀抽出几分,解除鲤口箍制。

“我们还是用木刀试合,就你我二人,没有旁观。您意下如何?”

“依然没有兴趣。柴门君,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耿耿于怀?”

“我认为我们刚才的试合不符礼数。”

柴门义空高声回答,“您没有事先握刀在手,而是趁我不备之时发起进攻,平冢先生,这是在玩弄阴谋诡计。”

“如果我想偷袭的话,在双方行礼之时就会动手了。”

平冢左马助依然维持冷漠的语调,“我也不会自报家门,告诉你我会用拔刀术,也根本不会给你机会抽刀。请你记清楚一些,当时是你自己把木刀收回去的,你自己选择要和我比拼手速,才会落败。”

“那是为了遵守武道规矩。”

“你有什么动机关我什么事?”

“就算如此,您在接近的过程中为何假装跌倒?在下念及您身有残疾才并未发难,您怎可利用这个机会偷袭?”

“那不是跌倒,是放低身姿,是攻击前的预备动作,你没提防而已。”

“明显的欺诈。”

“战术。”

他耸一耸肩膀,满不在乎地看着眼前这个义正言辞的男人,“我们今天用的是木刀,所以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对我责备,柴门君。若是真剑,若是实战还能有机会诘问吗?”

“可是今天是一场试合,试合就要有试合的规矩。试合的双方,应当光明正大地向对手展示自己所学的剑术技艺,公平地进行对决,一分高下。但是您在耍阴招,在偷袭。您没有让我看到您的真实本领,也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将真才实学展示给您看。”

“偷袭就是我的真实本领,你已经见过了。至于你的真才实学,我心中早已有定论。需要我依靠偷袭才能战胜的对手,必定是剑术上乘之人。”

戏谑一般的夸赞,以及冷笑,“柴门君,这样讲能让你满意吧?”

“不!”

“那么,你坚持要再战?”

“对!”

“如果我依旧拒绝呢?”

“那么我会认为您是一个懦夫,只会投机取巧的下流人物。我会耻于与您为伍,您不配得到我的尊重。”

“无所谓。”

平冢左马助转身,背对着他,双耳依旧听着身后响动,手依旧握着刀柄,“我是个雇佣浪人嘛。‘您’本就不需要尊重我,武士大人。但说起来,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替人卖命,受人指挥,任人操控的奴仆而已,都只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

“您现在必须按照公平竞技原则,与我再战一次!”

“我现在必须得去吃碗面,一上午折腾到现在快饿死了。”

他说着,便信步离开,根本懒得去多看背后人一眼。再战一次,开什么玩笑?什么又叫做必须按照公平竞技原则?双方都只有一只手算不算公平?

一定要再战的话,那也没问题。今天晚上趁你睡着的时候把你捅死,满意了吧?

不过那样的话,这来之不易的工作也就泡了汤。那可不行,市场上没多少人会愿意雇佣残疾的浪人,并且若这样的话自己以后必定是没法在平户落脚了。

平冢左马助心里盘算着,决定留身后这个迂腐的武士一命。现在也没必要再做提防,他从心里认定这人不会像自己一样搞偷袭。

柴门义空可是一位讲究公平竞技的人物。这样的人早晚要死在刀下,死在不讲规则的敌人手中,不是自己,也会是别人。木刀使足了全力,也能把脑袋敲碎,把脖子打断。

到时候自己能不能补位?俸禄会不会提高?

可就算补位了,提高了又如何?

依旧是棋子,没什么区别。

平冢左马助想着自己的心事,自顾自地行走,左手依旧没有离开刀柄。

走出大门。

听见,背后传来柴门义空依旧忿忿不平的叫喊。

“平冢先生,这是卑鄙的阴谋诡计!”

当然了,不然呢?

回忆结束。

……

第七十二手,上八七步成(王手)。第七十三手,下同金左引。第七十四手,上九六桂(王手)。第七十五手,下同金。第七十六手,上三三马(王手)。第七十七手,下七七银右直。第七十八手,上八六金直。第七十九手,下同金。第八十手,上同金。

……

将棋:

棋盘为纵横九九八十一格,其中,己方三列为自阵,对方三列为敌阵。

棋子被称为“驹”,为五边形,两侧略斜,后方前尖,尖角指向对方,于格上布置行走。步兵九枚,飞车一枚,角行一枚,香车、桂马、银将、金将各二枚,以上为双方均有。另外,先手有玉将一枚,后手有王将一枚。

棋盘的先手在下位,后手在上位。先后双方轮流行步,每步只可动一子。

胜负:

获胜的目标是令对方的王将或玉将处于必被击杀的状态,即“诘”。下一步便可击杀的走步为“王手”。

棋子:

开局时,从远至近,九枚步兵列于自阵第一列。

第二列左数第二格为角行,右数第二格为飞车。

第三列从两边向中间,为香车,桂马,银将,金将,玉将或王将居中。

步兵可行前一格,不可退。

角行可行对角任意格。

飞车可行纵横任意格。

香车可行前任意格,不可退。

桂马可行横一纵二斜角格,不可退。

银将可行前方左中右一格及后方左右一格。

金将可行前方左中右一格,左右一格及后方一格。

王将和玉将可行八方一格。

除桂马外,行步不可跃过路径上棋子,可吃取对方棋子,不可吃取己方棋子。

升变:

棋子进入敌阵时,可翻转至另一面进行升变,亦可选择不升。升变后的棋子有不同名称和走法。

角行升变为龙马,除角行原步法外另可行八方一格。

飞车升变为龙王,除飞车原步法外另可行八方一格。

步、香、桂、银升变为成步(と金)、成香、成桂、成银,走法与金将相同。

行至不可再行的棋子必须升变。

金将,王将和玉将不可升变。

升变的棋子若被吃取,变回原状。

打入:

可选择将对方被吃掉的棋子调转方向重新放入棋盘,作为己方棋子。若在敌阵,下一步走步才可升变。

不可打入棋子到无法再行步的位置。

不可打入吃子。

不可在己方有其他步兵的列打入步兵。

不可用步兵打入的方式行诘。

走步记录:

记从先手视角来看,从右向左,自上而下的终点格横纵数,棋子名称。

若吃掉上一步的棋子,终点格记“同”。

若升变,名称后记“成”,不变记“不成”。

若存在打入时同类棋子可行至打入格,为区分,名称后记“打”。

若存在多个同类棋子可行至终点格,为区分,接记移动子原位所处方向,左子右行记“左”,右子左行记“右”。需特别说明的前进,斜进,横移,后退分别再接记“直”“上”“寄”“引”,需特别说明的斜退记“斜引”。

(说明:王手不用告知,也不用记录,记录里的是我自己加的)

(整个记录都是按现代将棋来记的,我也不知道以前怎么记)

(忽略)

这是考察策略的游戏。

下将棋时,必须专心,必须果断,必须仔细观察全局,必须思考计算,必须揣摩对方意图,探查对方计划,必须熟识己方兵力,布置己方阵型。调兵遣将,攻城略地,尽在这九九八十一格棋盘之上。厮杀拼搏,向死向生,尽在这三十六枚棋子之间。

必须认真思考。

烛火昏黄的房间中,平冢左马助在看到门前的来人离去之后,放下手中未出鞘的佩刀,继续思考棋局。没有必要一直握着刀。自己可就一只手啊,握着刀还怎么下棋?反正现在,自己已经落入了对方的陷阱,只要对面人喊叫一声,让门口那两个守卫察觉,一切行动都要败露,他可没有把握强行击杀对面这位武术宗师。

即便对方空手而战。

如果惊动了刚才突然来访的那个人,自己的胜算就更小了。平冢左马助心想,那人的名字很奇怪,不是日本名字,是明国人吗?听起来很耳熟,在哪听过呢?

暂时忽略。

暂时,关注对面,关注棋局。

对面,上泉秀纲安静地坐在那里,身着宽松的衣衫,镇定自若地看着他,伸出手向两人之间的棋盘做出请的手势。一言不发,面带微笑,等待他行步。生死博弈的对手,也是棋盘上厮杀的对手。

平冢左马助继续观察棋局,依然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

现在,自己的玉将处于棋盘左侧,被金将和银将严密防护着。然而经过了数轮冲杀之后,已经开始出现离散局面,损失了一枚金将,这不好。

而自己用于进攻的势力,主攻的只剩下龙王和一枚步兵。对面的王将被很好地保护起来,看来短时间内难以攻克,施展诘杀,这很不好。现在自己无法下出王手,无法一转攻势了,现在自己正处于困境。

为何会如此呢?

从一开始就走错了一步,定错了方向,用错了战术,移动了错误的步兵,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期间冒进,令飞车无功而返,意图调整策略又浪费了行步,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急于拼杀,失却耐心,希图利用桂马冲乱敌阵,结果白白牺牲了数枚棋子,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心慌失察之下,又导致角行误入陷阱,损失重要攻击力量,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这一局棋,自己眼见要输了。

该如何是好?

平冢左马助心中盘算,目光搜索着棋盘上敌我双方的棋子,试图构思一个反击的方案,然而长久寻思,还是迟迟未抬手移子。

似乎有很多种方案选择。似乎每一种都有其优点,也都有其隐患,该如何是好?

似乎根本就没有方案可行。该如何是好?

必须选择一种,必须选定主意,必须仔细盘算。有优点,不错,可是这优点真的能够发挥应有的作用吗?有隐患,也不错,可是这隐患会被察觉到吗?

博弈的过程中,有太多需要考虑的因素了。

他专心于棋盘之上,思绪渐渐被棋局吸引。已而不再关注周遭的现实状况,不再关注门口的守卫,不再关注对面的目标,也不再关注自己身旁的刀。

该如何是好呢?

平冢左马助心中考量着,目光从棋盘又移到了装吃子的驹台上,看着这些被自己俘获的棋子,或许可以考虑打入,调整战局?

怎么办?

遭遇这样的对手,这样的战斗,自己该怎么办?该拿定什么主意?

倒是有一个必胜之法。

明国的一本古籍中有句话是这样讲的: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

平冢左马助抬头,看向对面的对手,自己此行的目标。上泉秀纲依然坐在那里,姿态看似轻松,好像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业余爱好下棋的中年男人,但那双含有笑意的眼神,其中蕴涵的威压却是一点不弱。目光似乎能够看穿他所有的心思,棋局上的以及棋局外的。

只怕这方法也并非必胜。

算了,先不考虑。

他重新看回棋盘,重新分析起棋局。

但说起来,棋局上或者棋局外,又有什么区别呢?自己的处境和棋子的处境又有什么区别呢?自己本身现在不也陷入了困局之中吗?

有什么区别呢?其实也确实有。棋盘上的棋子行步,放置,吃取打入,都有明确的规则,双方必须遵循的规则。可以用心理战,可以声东击西,可以布置陷阱,可以使用计谋,但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违背规则。不能不按规则走棋,不能一步走两步,不能把棋子放在不能放的位置……

但是棋局之外的战斗呢?

当然无所不用其极。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

平冢左马助望着棋盘,望着棋子,望着驹台。台上的俘驹,先前的大子都已打入,只剩下两枚桂马,一枚步兵可用了。桂马无处可置,想要利用,唯有等,那就只有……步兵。

他心中盘算,有了一个想法。

不是个好想法。

这是作弊呀,是耍阴招。

当然了,不然呢?

可是这是能扭转局势,令自己反败为胜的一招,一步王手,一步诘杀。

那就用呗。

只要不被对方发现,不被看破就行。这一场比试就你我二人,没有旁观,没有裁判。那么,如果有什么巧妙的作弊手段,为何不用?

平冢左马助心中算定主意,但是表现出来还是不动声色,不能被对方发现,揣测到自己的想法,不能让对方警觉。

用。

但不能现在用。

现在用太明显了。

他伸手,移动棋盘上己方的玉将。玉将虽然岌岌可危,但还未到被围死的地步,对方的攻子还有一枚龙马,以及一枚金将,尚未可排布成杀阵,自己凭借金银将,还有余力进行周旋,保全玉将。

等到无路可退时,再行杀招,诘杀对面的王将。

作弊的杀招。

他在等待时机。

这是卑鄙的阴谋诡计的游戏。当然了,不然呢?

香车伏阵脚,岿然不动待时到,直击出奇效。

回忆。

平户藩,暴雨的一天。

平冢左马助留存残心,看着身边倒伏在地的尸体,现场一片狼藉,带来的人都已经死了,他自己也受了一些伤,右肩中了两箭,并无大碍。

倒在地上的,是那位前日在和谈会上见过的印度翻译。箭术不错,可惜此处空间狭小,难以施展,若换另一种场合,或者若今天不是下雨可用火铳,战斗的结果也许会有不同。

现在,最后的阻碍已经除去了。

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只剩下此行目标。

一位中年女人,手无寸铁,惊慌失措,毫无威胁。那位敌方首脑的亲眷。他还记得出发之前,谢和的吩咐。这女人不能伤害,必须生擒作为与敌方谈判的筹码。

平冢左马助非常不喜欢这种任务,绑架毫无抵抗能力的人,这行为即便对自己来说也太过卑劣。不过任务就是任务,只要他还在接受松浦大名的雇佣,他就得听从命令。

快点结束。他心里想着,还得回去找出云介算账呢。

可不能在此耽搁。

他最后朝地上的尸体看了一眼。

周遭是暴雨雷鸣之声。

他迈步,朝眼前的目标走去。中年女人惊慌地后退,但是,又能向何处退呢?此地的守护已尽数死亡,再无人可阻挡自己。

中年女人退至门边。

平冢左马助迈步向前。

雷声。

刚才的印度翻译,在发现自己,在和自己对战的过程中,是不是在喊叫什么?喊什么呢?用的必定不是日语。是一个人的名字吗?也不是日本名字。

会是谁呢?

他突然想到这一点。

面前的目标,紧紧靠着门扉,惊恐地看着他。而后,那扇门打开了。

有人走了出来,是谁?

室内漆黑一片,平冢左马助仔细辨认,

哦,是那个前日在和谈会上见过的侍女。现在换了装,不过腰间的太刀还是原样。

刚才翻译喊的就是她的名字吗?

她叫什么名字?刚才雷雨声太大,没听清楚。

暂时忽略。

暂时,关注眼前,关注战局。

平冢左马助看着侍女。看她对目标说了几句话,让目标躲藏到身后的房间中。而后,面对自己,将那柄太刀抽出几分,做好战斗的准备。

为何不完全将刀出鞘?难道是想与自己比试拔刀术?

愚蠢。

平冢左马助将手中打刀的血迹振落,将刀收回鞘中,做好战斗准备。随即看到对面的对手,也将刀入鞘。但是把太刀从腰间解了下来,握在手中,犹如一柄厚重的木刀。

哦,看来还不是完全愚蠢。想用刀鞘阻住自己的攻势,再抽刀反击,这想法不错,或许自己以后也可以借鉴一番。

平冢左马助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举动。没有任何表示,独臂的左手,停在身前,伸向腰间的刀,迈出脚步,屈膝,准备进攻。

电闪雷鸣。

还有不知名的侍女这位伏兵,失算。不过也无妨,战斗很快就可结束。

回忆结束。

……

第八十一手,下七四龙。第八十二手,上九七香成(王手)。

……

他在移动龙王之后。上泉秀纲的下一步棋,是将己方阵脚的香车前进至自己的玉将斜前方,而后反转香车升变为成香。成香行法与金将相同,可吃斜前方子,这是一步王手。

自己的玉将当然也可以反过来吃成香。但是那枚金将在八六格等候。不可吃,躲呢?躲倒是可以躲。但是只有一道退路,只有一格可行,其余的,都被自己的金银将困住了。但这一步也不可活。这一步,只是将死亡的时间延后了些许而已。躲过成香之后,对面那枚金将落下,玉将就又要被逼着再向唯一活路去躲。然后对面龙马移动,再吃掉挡路的步兵,到时候玉将无处可逃。

结局来得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

平冢左马助望向对面阵脚,香车原先所在的位置。

香车虽能前行任意格,但也只能前行,不能后退,不能跃子。车前总是会被步兵阻挡,很受限制。所以平冢左马助从未考虑过利用这枚子,要用,也是通过吃对方子再打入使用。因而他忽视了己方的香车,任由其被吃取,也忽视了对方的香车。

上泉秀纲的香车一直停在原位,从未动过,从未被他注意。如今一动,前方无阻,便直达敌阵,升变成香取玉将。

竟然忽略了这一子。

自己就要败了,败了之后呢?

棋局就要结束,结束之后呢?

不能就这样结束。现在自己还有机会,现在也并非只能坐以待毙。还有一步领先,因为对面的龙马必须再移动一步才可吃子王手。自己必须在这一步之内扭转局面。

可是如何扭转呢?龙马是关键,得想办法阻止龙马行步,或者吃子。

平冢左马助观察棋局,发现从这一角度思考无法解决问题。

那么,自己就得在这一步之内王手,并且这王手必须得是诘杀,不能给对方反击机会。

他打算用上那一手了。

平冢左马助心中打定主意。棋局就要结束,不错,这不可避免。既然如此,就让它结束,以自己获胜的方式结束。

他移动玉将,向唯一的逃路走去。

上泉秀纲移动金将,落在自己银将打不到的旁侧,令他的玉将被迫再次逃开。上泉秀纲再移龙马,下一步就要吃兵,就要诘杀,就要结束棋局。

平冢左马助的手伸向驹台,拿起一枚棋子准备打入。

还有香车这枚伏兵,失算。不过也无妨,是时候结束战斗了。

打步重入阵,归来反击故主人,助敌令功成。

回忆。

某个地方。

平冢左马助用竹条系成了一具支架,套上自己的右脚,用绷带缠紧,动了动,勉强可以支撑身体站立,勉强可以行步。右脚后的跟腱被斩断了,再也不能发力,这只腿已经跛了。

他只有左手,又不能用拐杖,否则便无法随时抽刀。

麻烦。

他无奈地叹息一声。

行动彻底失败了,现在自己正受船帮追缉,四处躲藏。松浦隆信一定也已经声明和他划清关系,以后在平户再无立足之地。自己又残废——更加残废,未来该如何是好?

与出云介的约定,决斗,还有实现的可能吗?即便实现,自己可能获胜吗?机会渺茫,独手独脚的残废,和四肢健全的剑客较量,这是很可笑,很愚蠢的事情。

即便如此,他也打算动身去往京都了,反正这里也待不下去,自己也再无其他事情可做。何不就此作为结局?无论结果如何,都算是一场了结。

去京都的路很长,走到了,恐怕右脚也彻底废了。

麻烦。

他重重叹息一声,目光黯淡。都是那个侍女造成的麻烦。

倒确实是个用剑高手,只可惜剑术未算精湛,还有待提高。用的太刀也太旧了,挡不下自己全力的猛击,否则战斗的结果也许会有不同。

不过,生命力倒是非常顽强。受了致命伤,还有能力废去自己一足。

挺有意思的对手。

平冢左马助轻轻微笑。只可惜现在已经死了,之前的袈裟斩本该就一刀两段,最后的补刀更是直接贯穿心脏,没有人能从那样的伤势中存活下来。

如果能重遇,能再战一次的话,如果有机会多互相了解一些就好了。她叫什么名字呢?

不会再次见面了吧?

回忆结束。

……

第八十三手,下七八玉。第八十四手,上八七金。第八十五手,下九七玉。第八十六手,上二四马。第八十七手,下四三步打(王手)。

……

平冢左马助打入步兵在对面王将前方,直面目标,一记王手。

打入有规则,不可用步兵打入的方式行诘。

他没有。

上泉的王将当然也可以反过来吃步兵。但是自己那枚龙王在七四格等候。不可吃,躲呢?躲倒是可以躲。但是只有一道退路,只有一格可行,其余的,都被周围的金银将困住了。但这一步也不可活。这一步,只是将死亡的时间延后了些许而已。躲过步兵之后,自己那枚龙王移动,到时候王将无处可逃。

无论如何,行诘杀的是龙王。只要不是被打入的步兵诘杀,就不算违反规则。

没有其他可能,没有其他阻碍,没有一步的机会。

平冢左马助抬起头,看着对面思考的上泉秀纲。

目光锐利,平静地等待。

自己就要获胜了,这棋局就要结束了。之后呢?

他将手伸向身旁的佩刀。

对面的人,似乎依然专注于棋局之间,观察,推理,判断,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

平冢左马助握住刀柄。

刀在鞘中,不错。自己可就一只手啊,刀鞘不固定在腰上没法抽刀,也不错。

但只要手臂足够用力,就能将鞘甩开,将刀抽出。甩出去的鞘也可用于攻击,干扰对方,为杀招做准备。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现在只需等待。

等待……

对面,良久未动的上泉秀纲伸手了。

指向棋盘,棋子。

平冢左马助看着他的动作。

手指落在……那一枚打入的,属于对方的步兵上,点了点。

而后,移动向前,在另一枚属于对方的步兵上,点了点。

意思很明显。

二兵同列。

打入有规则,不可在己方有其他步兵的列打入步兵。

第四列上本就有一枚自己的步兵,平冢左马助刚才的那一手是犯规的。

他自己当然清楚。

只可惜,现在对面的人也清楚。

屋内沉默,唯有烛火跳动,唯能听见呼吸声。

两人静坐,互相对视。

平冢左马助并没有将那枚步兵收回去的意思,唯一的一只手紧紧握住刀柄。

上泉秀纲则手无寸铁,坐在对面。

两人之间的将棋盘,其上的棋子,再无人去移动。这一场棋陷入僵局。

怎样才能分出胜负呢,如果没有人愿意继续下棋的话?

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

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平冢左马助感觉到背后一阵杀气涌起令室内本就昏黄的烛光更加黯淡于是腾转起身躲过了后方劈下的锋刃同时将仍在鞘内的刀挥出去但是那不知如何突然出现在室内的不速之客见一击不中便敏捷地腾手将刀鞘牢牢制住令其停在面前。

他看到一张曾经见过不止一次的面孔。

“你?”

“我!”

那熟悉的人,本以为不会再见却又再见的人,一只缠绕佛珠的手紧握刀鞘,另一只手握着一柄新的不曾见过的太刀。双眼含着怒火,周身淡淡黑烟笼罩,咬着牙用他不久前才听到的声音对他喊道,“我就是唐青鸾!你没有想到——”

“——噔”

没让她把话说完。平冢左马助手握刀柄用力,将刀向前一送。刀鞘末端重重击在熟悉的脸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令那人向后退去数步,鲜血喷涌而出,打中鼻子了。

哦,原来你就是唐青鸾。

见过脸,听过声音,知道过姓名。但直到如今才终于认识你。

他心里想着,左手再向回引,鞘仍在后退的唐青鸾手中。刀就这样被抽出来。

很高兴再次见面。

再见。

平冢左马助手中握着出鞘的刀,右脚强撑着发力转身,不再理会她,而是向着坐棋盘对面的目标,向着上泉秀纲挥出迅速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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