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山上，本就冷风凛冽，寒意渗人，江潮所立处，更是千仞高崖，壁立如削，陡峭难行，能俯瞰墓林全貌。
独孤一陵运起“吴钩碎雪”，飞身落在崖上，走近江潮身边，那张瞧惯的面容一如往昔，俊美惹眼，眼角那抹艳红，此刻瞧来，似血一般刺目，温润动人的眉眼之间，盛着深深愁意，难以挥去。
独孤一陵见他背脊挺直，影子被残阳拉长，斜斜的歪向一边，竟有种说不出的凄清之感，脑中忽地闪过一些画面，心中乍升仓惶之感，一把捉住他的手腕，脱口叫道：“师兄，别去！”
江潮回头瞧他，神色诧异，旋即恢复平静，回握着他的手，答应道：“一陵，师兄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独孤一陵忽感头疼欲裂，难受至极，忍不住低声□□，江潮发觉异状，连忙将他拥在怀中，焦急唤道：“一陵！”
独孤一陵闭紧双眼，疼到无法出声，他脑中充斥着各种画面，杂乱无章，毫无关联，一时之间难以理出头绪，隔了一阵，突觉额间灌入一道微弱电流，窜过脑中，立觉疼痛稍减，那些画面也跟着渐渐消失，无法寻觅。
独孤一陵搂着江潮的腰，靠在他肩上缓了缓，方才抬首睁眼，只是眼中多了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
江潮指尖顺着他的面部轮廓轻轻勾勒，落到唇上，凑上去轻轻吻了一记，关切道：“一陵，好些了吗？”
独孤一陵已觉好受许多，点了点头，江潮面有忧色，担心道：“莫不是之前的老毛病又犯了吗？”
独孤一陵摇头道：“师兄不用担心，一陵无事。”江潮一双眸子死死盯在他脸上，道：“一陵，你不要对我说谎。”
独孤一陵心下一惊，正想开口，江潮已抬手抚上他眼角，低低地说：“我在千秋楼中，第一次见你时，你的眼神甚是清澈明亮，似倒映着月华的清泓，令人难以挪开眼，我初时想，许是你初出茅庐，未经世事，才有会那么一双眸子。”
独孤一陵听他提及初见情景，脑中忆起那个一把夺过令牌，神情冷峻，性情清冷的人儿，忍不住手上一紧，将他紧紧拥住。
江潮收手，靠在他怀里，续道：“后来，你拜入阁中，结识裴宁与洛景明，性子依是率直，虽与我前往藏剑山庄，历经诸事，眼中依是不见半丝阴霾，清透宛若上好的琉璃玉石。”
独孤一陵听到此处，下巴轻蹭着江潮的额头，轻轻笑了一声，道：“师兄，你这在夸一陵吗？”
江潮双眸微弯，道：“自是在夸你。”他顿了顿，声音渐转轻细：“可是你现在眼中，却有着数不清的沉沉暗影，见不到半丝清光。”
独孤一陵微微一怔，低头瞧着江潮，张了张口，许久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师兄，一陵病了。”
江潮脸上现出慌张神色，立时着急道：“是哪儿疼吗？”独孤一陵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叹息道：“是一陵的心病了。”
江潮听闻此言，神色忽变，那只手好似被烈火灼伤，用力朝后抽回，独孤一陵抬手猛地一抓，将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紧紧捏在掌心里，神色痛苦道：“师兄，一陵的心里有好多想不明白的事，裴宁和洛景明的死，那对刀锤兄弟，还有龙府被杀的人，谢小先生的话，全部全部刻在一陵心上，师兄，一陵该怎么办？”
江潮身子猛地一颤，继而渐渐开始发抖，脸上血色顿失，变得惨白吓人，他双唇颤动抖索，似想回答，隔了半晌都难以出声。
独孤一陵还想追问，江潮却已转开目光，垂眼道：“一陵，跟我回去看看燕声，好吗？”
这话说的很轻很细，几是带着乞求意味，独孤一陵心口猛地一抽，疼到倒吸凉气，他抬手捂在心口，低低喘了口气，又见江潮眼角微微发红，这才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去看声哥儿。”
两人这番交谈，不知时日易过，回神之时，四下已是冥色四合，飞星初现，崖上寒风越加冷冽冻人，透入骨髓。
独孤一陵牵着江潮的手，落到崖下林间，回首一望，墓林中那株株枝叶皆红的大树，被狂风吹得枝叶摇颤，沙沙作响，挂在树上的腰牌也随风摇摆，碰在一处，发出清脆声响，好似一首哀歌。
独孤一陵思及裴宁与洛景明，紧了紧江潮的手，问道：“师兄，裴宁和洛景明是葬在何处？”
江潮垂下双眼，轻声道：“临走之前，我曾问过堂中管事，在黄槲镇西南方有一处山谷，景色清幽，背山靠水，风水极佳，可以庇荫后代，我便吩咐管事买来上好的乌檀棺木，回头请了先生做场法师，再将二人葬在此间。”
独孤一陵口中发苦，道：“裴宁只有裴清一个亲人，洛景明更是家中独子，他们两人连杯合卺酒都未喝到，哪来的后代可以庇荫？”
江潮一愣，低下头去，独孤一陵瞧不清他神情，只瞧见他咬着下唇，牙齿用力嵌进唇肉之中，似要咬出血来。
墓林位于凌雪阁东北角的山谷之中，距离主阁较远，两人一路乘风而行，脚不沾地，也花了两刻钟的功夫，才落在燕声居住的独门院落之前。
独孤一陵见院中景色依旧，与离开之时几无差别，更觉物是人非，感伤不已，下刻忽听屋门吱呀一声，从中窜出一人，扑进江潮怀中，笑语道：“江潮哥哥，你真的回来啦——”
江潮本是面带愁绪，闻声神色渐转温柔，抬手拥住那人，轻声应道：“我回来了，燕声。”
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俊面容，明明年岁不小，神情却是极为天真，他埋头在江潮怀中轻蹭两下，抬头望向江潮身后，欢喜叫道：“啊，一陵哥哥也回来了！”
独孤一陵思及燕声过往，又感心疼，眉头微皱，又见燕声神色欢喜，不忍令他担心，上前两步，将他从江潮怀中扯出，板脸教训道：“师兄一路奔波，身子早就累坏了，快点放开他！”
燕声不依，挣扎着抱住江潮的腰，气鼓鼓道：“一陵哥哥真小气，就算是你的师兄，燕声抱一会儿都不行吗？”
独孤一陵听见此话，稍稍一愣，下刻老脸一红，轻咳一声，不敢接话。
江潮也是面飞红霞，脸上发烫，他将双手轻轻搭在燕声肩上，柔声问道：“燕声吃过晚膳了吗？”
燕声点头笑道：“先生不久之前曾来看过燕声，给燕声带了不少好吃的，眼下燕声还饱着呢。”
江潮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一丝凄凉之色，独孤一陵眉头大皱，转头看向燕声，问道：“声哥儿，师兄要回来的事，是李泌先生告诉你的吗？”
燕声脸上一派天真，无忧无虑，嬉笑道：“是啊，先生还说，若是师兄回来，要燕声帮他带句话。”
独孤一陵追问道：“什么话？”燕声摇头道：“先生说了，这话只能说给江潮哥哥一个人听。”
独孤一陵眉头皱紧，眼珠一转，便想套他的话，岂料燕声扭过头去，哼道：“一陵哥哥，燕声是绝对不会告诉你的！”
独孤一陵眼见无法，只得耸了耸肩，故作姿态，无所谓地道：“不听就不听。”
燕声冲他做个鬼脸，拉着江潮往屋里行去，边走边道：“江潮哥哥，外面好冷，我们进屋吧。”
江潮紧紧拽住燕声的手，忽地开口道：“燕声，我再给你做顿晚饭吧。”
燕声闻言一愣，摸着肚子苦脸道：“可是燕声眼下还很饱……”他瞧江潮一眼，立马改口道：“那燕声要吃蒸馒头！”
江潮忍不住笑出声，抬手拍拍他的头，道：“好，就给燕声做你最喜欢吃的那几样菜。”
燕声欢呼一声，凑到江潮耳边，双唇微动，似是说了什么，然后窜入屋中，朝独孤一陵招手道：“一陵哥哥，快来陪燕声玩！”
独孤一陵见江潮听完那话，身子微颤，便走上前去，轻问道：“师兄，你还好吗？”
江潮胸膛快速起伏，喘了喘气，待到呼吸平顺方才道：“没事，你去陪燕声玩一会儿吧。”
独孤一陵不知燕声说了什么话，会令江潮如此激动，但他若是不想说，怎么追问都是徒劳，只得道：“一陵知道了。”
待到江潮转入后堂，独孤一陵才挨着燕声坐下，他低头苦思，还想套话，手里已被燕声塞入一个小木人，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不觉更是难过，燕声用小木人磕他一下，皱眉道：“一陵哥哥，你是不是病了？”
独孤一陵也知自己脸色不好，深吸口气，勉力笑道：“没有的事，一陵哥哥的身体最棒了，从不会生病。”
燕声伸出手指在他大臂上戳一下，又捏捏自己的手腕子，似在印证他的话，唔了一声，点头道：“一陵哥哥的身体确实很结实没错，可是一陵哥哥方才的神情看起来好难过，好像、好像下刻就要哭出来一样……”
独孤一陵闻言，呆了一呆，旋即失笑道：“一陵哥哥可是大人，才不会哭。”
燕声盯着他，歪头不解道：“为何大人就不会哭，难道大人就不会伤心难过吗？”
独孤一陵语塞，一时答不出来，抬手揉揉他的脑袋，温言道：“我没事，燕声不用担心。”
燕声若有所思道：“那一陵哥哥，回头让江潮哥哥给你看看吧，他医术这么好，肯定能治好你的病。”
独孤一陵无奈一笑，道：“燕声，说了我没……”燕声忽将一手按到他的心口，问道：“是这里病了吗？”
独孤一陵眉头一跳，心下微惊，燕声已收回手去，一脸认真地道：“一陵哥哥，是这样吗？”
独孤一陵见他刨根问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知是无法避过，只能轻轻叹息一声。
燕声担忧问道：“江潮哥哥也治不好吗？”独孤一陵摇头道：“这病，师兄没法治。”
燕声皱着眉头，道：“这我知道，江潮哥哥说过，心病还需心药医，碰见这种情况，便是药石难医，束手无策。”
独孤一陵听他说话条理分明，颇懂医理，笑着夸了一句：“燕声，你懂得可真多。”
燕声被他一赞，脸蛋发红，支吾道：“这些、这些都是江潮哥哥交给燕声的……”话还未说完，他忽地站起身，欢喜道：“啊，可以吃饭啦！”
独孤一陵回身望去，就见江潮静静立在桌边，微微垂首，目光甚是飘忽，不知落在何处。
这顿饭菜都是燕声爱吃的花样，自是将他撑得小腹圆滚，瘫在椅上，独孤一陵取笑道：“声哥儿，你再这般吃下去，可就要胖成一个球了。”
燕声似被吓到，连忙抬手摸摸自己脸蛋，满脸惊恐地道：“啊！是真的吗？”
独孤一陵伸手捏住他的脸皮，轻轻拉扯，恐吓道：“当然是真的！”
燕声大感委屈，道：“唔、唔……可是江潮哥哥做的饭菜都很好吃，燕声可舍不得剩下。”
独孤一陵转头看向江潮，提醒道：“师兄，你可不能再这般宠着声哥儿，以后他要是变成一个大肥球可怎么办？”
江潮嘴角微勾，似也在笑，只是笑容之中掺杂几分苦涩，他瞧着燕声，轻轻地说：“以后怕也没有机会做给他吃了，他既然想吃，就让他多吃一些吧。”
独孤一陵顿觉全身发凉，一颗心沉至谷底，还想开口，江潮已撵着燕声去净身梳洗，上床歇息，他坐在桌边无事可做，便步出屋子，飞身来到屋后高崖之上，席地而坐，望着天际那弯眉月，微微出神，整理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听此间风声响起，下刻一人悄无声息落在身后雪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