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一陵与李泌沿着蜿蜒曲折的道路往上走去，他见崖上景色依旧，故人不在，大觉物是人非，悲伤难忍。
李泌最善察言观色，他转头瞧着独孤一陵，轻声问道：“一陵，你在想江潮的事吗？”
独孤一陵胸中积郁难解，块垒难浇，不由说道：“先生，一陵到现在都觉是在做一场梦，若是梦醒了，结局非是这般，那该多好。”
李泌闻言，脚步一顿，停在一处窑洞前，独孤一陵跟着止步，脚下血儿红丛丛簇簇，花叶似血，如同一团团血花滴落，于此夕阳将落，夜幕欲上之时，更显凄清，令人神伤。
两人俱皆沉默不语，不多时，已是残阳尽没，冥色四合，崖下主阁广场灯盏点燃，似暗夜迷雾中的星星光点，点缀在太白山深处。
李泌身上衣袍随风舞动，翩翩而举，犹似仙人登天，随时羽化而去，他望着远方天幕，眼中透出迷离之色，缓缓言道：“一陵，梦中万事固能顺意顺心，但若是一味沉溺幻境之中，不经历挫折苦痛，人又如何成长蜕变。”
独孤一陵闻言，心神一震，霎时领悟话中开导之意，红尘中人都如虫蛹一般，不经历痛苦时日，如何能蜕变为美丽彩蝶，他深吸口气，郑重点头道：“先生所言，一陵记下了。”
李泌转头瞧他，眼中透出赞许，颔首道：“一陵，我之前便已说过，你乃是一块上好美玉，眼下虽有泥石覆盖，但经历时日打磨，终会绽放耀眼光彩。”
类似的话，江潮曾在长安对他提过，如今再听此言，独孤一陵不可避免追忆往事，忆起江潮的音容笑貌，又觉悲伤难过。
李泌知他心情不佳，摇了摇头，转而说道：“一陵，屋外风大，我们进屋再说吧。”
两人行至屋前，忽听内里一声轻响，两扇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从中窜出一人，猛地扎进独孤一陵怀中，笑声欢快，道：“一陵哥哥，你回来啦~”
独孤一陵听这声音煞是熟悉，低头一看，燕声那双眸子依旧澄净清亮，清俊好看的脸上带着一个大大的笑容，神情一如往日，天真可爱，对他充满依恋。
独孤一陵大感意外，抬手按在燕声肩上，转头瞧向李泌，神情自是惊愕万分，诧异不已。
李泌轻笑道：“江潮不在，你又杂事繁多，我见燕声无人照顾，便将他接到此处，也好有个照应。”
燕声看去年岁不小，但心智举止却如孩童，平日有江潮照料还好，如今江潮这一走，就只剩下燕声孤零一人，在阁中举目无亲，李泌这一举动，着实暖心，独孤一陵由衷谢道：“多谢先生。”
燕声朝独孤一陵身后望了一眼，歪头问道：“一陵哥哥，怎么不见江潮哥哥回来呢？”
独孤一陵呼吸一滞，顿时脸色发白，难以回答。李泌见状，连忙道：“江潮尚有他事在身，一两日内不能回转。”
燕声听后，扁嘴道：“看来江潮哥哥这次又出远门了，也不知他何时能回来。”
独孤一陵此刻心疼到快要滴血，呼吸渐渐转急，眼下江潮生死不知，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他的身边。
太白山上本就冷风刺骨，寒意逼人，加之夜色浓重，崖上风大，三人立了一阵，都感透体冰凉，李泌领着二人步入屋中，四下早已燃起数盏宫灯，暖黄灯光映照之处，亮如白昼。
李泌立在中堂，抬手一招，就见一物自屋顶盘旋而下，落在他左手臂上，燕声认得此物，两眼发光，喊道：“啊，是穿云！”
独孤一陵见燕声竟认识这只苍鹰，便知李泌与江潮平日来往定是十分频繁，他也多次得见李泌去燕声住处找江潮谈话。
穿云认出独孤一陵，跳到他肩上，脑袋挨着面颊蹭了两下，又跳到燕声肩上，欢叫两声，连连煽动翅膀，显是十分兴奋。
李泌笑道：“燕声，先去和穿云玩吧。”燕声面露喜色，欢呼一声，一人一鹰转入内堂深处。
直到燕声消失在拐角，彻底不见踪影，李泌才转头瞧向独孤一陵，低低叹道：“一陵，跟我来。”
独孤一陵跟着李泌转过几个拐角长廊，目光所到处，均是一般无二的布置，令人分不清身在何处，这般感觉登时令他忆起黄槲镇上的再来镇，俱是隐含八卦，颠倒乾坤，有惑人耳目之用。
两人行了一阵，最后步入一间宽阔大屋，内中布置与外间相差无几，俱是简洁朴素，出尘淡雅，靠墙处有一张雕花大床，其上躺着一人，身盖一床金丝蟒被，脸色苍白，唇色乌紫，神色却极为安详，似是陷入睡梦之中，正是江潮。
独孤一陵紧走两步上前，掀被一看，见他换了身雪白衣裳，胸前伤口也已包扎妥当，不再流血，知是李泌所为，心中感激非常，道：“先生，多谢你。”
李泌行至床前，目光落在江潮脸上，眉头微皱，道：“一陵，我方才替江潮换洗之时，发觉他的身子当真没有丝毫温度，心脏也已停止跳动，真的还能救回来吗？”
此间之事，独孤一陵不想透露过多，只得含糊道：“先生放心，一陵认识一位世外名医，他说过有办法，就是真的有办法，绝非虚言。”
李泌转头，目光凝在他脸上，盯了一阵，缓缓道：“一陵，我知你对江潮一往情深，难以自拔，但斯人已逝，黄鹤难追，你莫要过度伤心，累坏身体。”
独孤一陵忍不住两眼发酸，胀痛难忍，他闭眼喘了喘气，待到心绪平复，方才睁眼看向李泌，答应道：“多谢先生关心，一陵知道。”
李泌目光闪动，不再多言，他行至屋中桌前坐下，朝独孤一陵招手道：“一陵，你过来。”
待到独孤一陵在他身旁落座，才又开口说道：“我想，你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
独孤一陵确有此意，他本在烦恼如何开口，眼下听李泌主动提起，便也不再隐瞒，直言道：“先生，您与师兄究竟是何关系？”
李泌微微一笑，从容道：“你觉得呢？”
独孤一陵认真思索一阵，道：“一陵总觉先生和师兄关系匪浅，并非普通的上下级，似乎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李泌神色复杂地瞧他一眼，道：“一陵，你觉得江潮会背叛凌雪阁吗？”独孤一陵抿了抿唇，摇头道：“我不知道。”
李泌眉头微皱，道：“你乃他心系之人，就连你也不信他吗？”
独孤一陵思及近日之事，不由心口发疼，难过道：“先生，一陵也想相信师兄，可是、可是在黄槲镇中，裴宁和洛景明都死了，那可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李泌露出恍然神色，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与裴宁洛景明同时入阁，身为队友，自是感情深厚，若是撇开这些，难道你对江潮的举动便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独孤一陵联想江潮言行举止的怪异之处，不免心生怀疑，但事实俱在，实不知如何为江潮辩解，索性坦白道：“若说一陵没有丝毫怀疑，那是自欺欺人，我方才听台首说，在黄槲镇时，师兄虽是给岳寒衣传信，派出刀锤兄弟截杀龙岩怀，但若是我们能够等到入夜再进府，那时便可避开这对兄弟，即使落了个任务失败的下场，少不了被阁中责罚，却无性命之忧，若非洛景明提前入府……”
他说到此处，前世今生记忆涌上心头，忆起洛景明那几日的种种异常表现，两下一加联想，登时浑身一震，脸色发白，肯定道：“洛景明他有问题！”
李泌转开目光，落在桌上灯花之上，他似被耀眼灯光刺伤，眯起双眼，话中少有的透出寒意：“我凌雪阁为皇家做事，有心之人不得不防，但阁中运作，到底需要人力，就免不了被人钻空子。”
独孤一陵思及西京事变，又思及洛景明的背叛，隐隐之中只觉两者必有关联，心中一股怒气涌起，狠狠握拳道：“先生，依你所见，洛景明他是何来历？”
李泌沉吟道：“按照机枢府递上来的消息，洛景明前几年都在成都游学，学了一身精湛的伪装术与伪声术，于你入阁前日方才回到远门沟，后由阁中之人引荐，拜入凌雪。”
独孤一陵忆起那夜之事，差点咬碎一口银牙，又不想洛景明看似文弱书生，城府却如此之深，对他所言皆是胡编乱造，更是气到快要升天。
李泌神情凝重，拧眉道：“晏陵曾对我说过，此次阁中只招募吴钩台弟子，非长于伪装、观察、武学的，非请勿来。”
独孤一陵知昭明苑负责招收培训新员，他那日见到裴清，也被查问祖上三代，户籍所在，若非有人推荐入阁，身世背景定要被查个仔仔细细。
他思及此，开口道：“在肃命庭中，沐童曾问我要过推荐信，我身上有王婆婆给的推荐信，此关过得倒是容易，而裴宁既是裴清的妹妹，也是她做主接到阁中，应也没有问题，至于洛景明……”
李泌适时接话道：“洛景明乃是阁中一位精英弟子引荐，机枢府也曾派人查过他的背景身世，俱是查不出可疑之处，加上他的伪装术乃是稀缺人才，阁中自是不会轻易放过。”
独孤一陵听后，点头道：“原来如此，如此说来，那名精英弟子是否也有问题？”
李泌摇头道：“那名弟子少时被救回阁中，已有二十余年，对凌雪阁一向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但他在洛景明拜入阁中后不久，便在一场任务中丧生。”
独孤一陵眉头一挑，道：“这么巧？”
李泌颔首道：“当时洛景明还是一名普通弟子，并未有出格之举，如今洛景明私自入府，违背江潮命令，前后一番联想，那应是明哲保身之举，避免日后身份暴露之虞。”
两人一番抽丝剥茧，已将龙府之行，洛景明的身份来历猜得七七八八，末了，独孤一陵沉声道：“洛景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连累他心爱的女子陪他一道送葬！”
李泌亦是沉默不语，隔了一阵，才问道：“一陵，你与洛景明在一起的时日不短，就你看来，洛景明可有任何反常之处？”
独孤一陵回忆一阵，只觉命运弄人，叹息道：“接到任务之后，洛景明当时脸色就怪怪的，白的吓人，我们都只当他胆小怕事，想不到其中还有这层缘由，夜里我回到屋中，他又问了我一堆奇怪的话，眼下想起来，寓意甚是不详。”
李泌若有所思道：“如此看来，洛景明也有内心挣扎，非是我所想的冷血之人。”
独孤一陵大怒道：“可他害死了裴宁，他最心爱的女子！”
李泌摇头道：“一陵，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每个人立场不同，便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洛景明走上这条路，那是他的选择，江潮也是如此。”
独孤一陵听到江潮的名字，微微一怔，下刻呼吸陡然加快，急喘道：“先生，师兄、师兄他……”
李泌不答，只静静瞧着独孤一陵，忽地冒出一句：“一陵，你跟他真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