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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五十(1 / 1)

林远山跟阵小旋风似的刮进药铺。

贺今行正在抓药,见他火急火燎地回来,心有疑问还没来得及出口,人就冲进了后堂。

他问后头跟着进来的晏尘水:“怎么了这是?”

晏尘水意味深长地笑:“街上遇见了个人。”

“谁?”

“裴家的六小姐。”

“她上京了?”贺今行惊讶道:“她这个时候进京干什么?”

按理她应当和裴明悯一样,不管什么事也要陪着裴老爷子过了年再说。

他转念一想,若事情非同寻常,裴六这会儿上京,裴明悯多半同行。

朋友来,如果有机会,自己应当去拜访他。

“这就不知道了。”晏尘水摊手,向他挤了挤眼睛,“总之你只要知道我们遇到的是位光彩照人的小姐就成。”

“嗯,然后呢?”贺今行茫然地打包药材。

他当然知道裴芷因,名门望族的嫡女,自然出众……他忽然反应过来,眉毛一扬。

晏尘水继续笑,见他意会了,开始摇头晃脑地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林远山灌了一肚子凉水从堂后出来,就听到“窈窕淑女”一词,立时涨红了脸,扑过去勾住他的脖子,勒着人不准再说。

“哎,好汉饶命!”晏尘水假装反抗不得,被压弯了腰伸手:“今行救我!”

贺今行知他们玩闹,也不管,就笑着看他们。

“多大点儿事。”贺冬窝在柜台后,摇着头半羡慕半感慨道:“年轻人哟。”

抓好药出来,林远山要回殷侯府,走前问了贺今行的住址,说有空再来找他。

剩下两人沿街西行。

路过一家点心铺子,晏尘水停下来,拉住贺今行的袖子,“我想吃杏仁酥。”

后者笑:“为什么要我去买?”

“唔。”晏尘水自然地说道:“封口费?”

贺今行认真地想了想,“行。”

他去买了一袋酥饼,抱在怀里,并不给同行的友人,“你先前吃太多蜜饯了,这会儿不准再吃零嘴。”

“那就晚上再吃。”晏尘水收回手。

贺今行又看他两眼。

晏尘水:“想问我怎么猜到的?”

“你和携香姐姐从前就认识吧?她从第一天来,每次做菜,都会做一道辣口,并且总是放在你的面前。我记得你明明没有向她说过你吃辣。”

他双手交握托着后脑勺,微微仰头望灰蓝的天空。

“还有那个神棍郎中,大晚上的从城东走街串巷到城西,若说是为生计,那真的太勤奋了。然而今天去药铺,分明就是个懒鬼,还要让你自己抓药。”

“冬叔眼睛不太好,我能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贺今行解释,又问:“如果冬叔那天只是恰好被什么事耽搁了,所以才晚归呢?或者我也可能私下向携香姐姐说过自己的喜好。”

“细节不一样。”晏尘水放下手臂,没有说具体,只是看着他道:“我的推断原则是以发生的事实为根据,并且我不相信巧合。”

他皱了皱鼻头,“茱萸太上火了,真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

贺今行握住怀中纸袋的封口,一本正经地说:“你嗜甜的程度也是会齁到每一个正常人的。”

晏尘水看他半晌,唇边绽开笑容:“张先生是我爹的恩师,我爹不问不说,所以我也不需要问什么说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有那么一股洒脱的味道,如同穿身而过的微风。

贺今行点头,迈开步子,“走了,早些回去读书。”

晏尘水与他并肩而行,朗声道:“与朋友交,重在人品。”

“我谢谢你的夸奖?”

“你应该说‘我也是’。”

“那,我也是。”

他们都笑起来,继而说起下午要做的文章,该怎么破题才好。

两人穿过喧闹的街市,就如相约上学堂的普通书生一般。

经过正阳门时,一条直线往上,隔了几百丈的应天门里正走出一队铁甲。

一队七八人纷纷跨上自己的战马,其中一个穿长衫戴儒巾的文士说:“先回府还是怎地?”

领头的拉着缰绳,任座下马匹随意走了两步。

“先去一趟户部罢。”

户部官衙大堂,两拨人各据一边。一拨是户部的僚属,一拨是着甲的军人。

两拨人吵得不可开交,直到一名绯袍官员从堂后出来叫停,双方才暂时压住了火气。

谢延卿走到堂中,掐到一起的众人各自分开,现出其后安坐椅上安然喝茶的女人。

“殿下。”他拱手道:“非吾等不肯据实以告。因陆潜辛一事,部衙事务停摆多日,本该月初就开始的年度决算拖到前日才刚刚开始。您现在要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下官除了信口开河实在无从说起。”

嬴追放下茶盏。

她在这里从上午坐到午后,面上也不见半点愠色。

“谢大人,本帅知道你新官上任,部衙各项事务才将上手,或许还不甚熟悉。但边军饷银出入向来有定制,照着往年的章程应当不难捋。”

“说是如此,但您也应当知道,我们决算完报给陛下,陛下那里过了,才好编制明年的预算。各路饷银也都在预算项目之中,下官不可能提前说准。”

“那你给我个话,什么时候才能起送?”

谢延卿在她右手边的扶手椅慢慢坐下,撑着扶手,目光落在虚空,并不答话。

嬴追再问:“不能超过五月,如何?”

“近五年来,饷银送来的时间一年比一年晚,往年有松江路接济,我也不曾说过什么。但今年东北大雪已成了灾,后头肯定冻得更厉害,他们明年不一定能顾得上我们。军饷差些数目也就罢了,若发放的时间再往后拖,我们雩关从上到下十二万人都得餐冰饮风。”

嬴追揉了揉眉心,“谢大人,咱们互相体谅些。”

“殿下,不是下官不体谅。”谢延卿长叹。

忽有小吏来报:“大人,殷侯来了。”

他便住了口,抬手道:“请。”

小吏复转身去,不多时一队军士走进来,踏过天井。

为首的将领虎背熊腰犹如一座小山,身后跟着的除了一位文士外也都是人高马大,走动间铠甲哗哗作响。

七八个人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堂中北方军的军士们把目光从户部一帮弱吏转移到来者身上,都立时挺直了脊背,绷起肌肉。

因为来的是西北军。

虽说同为边军,但文人自古相轻,武人之间也有各种各样的比较。

例如铠甲。

北方军的棉钢甲在关节间多嵌绒,不止防寒,也是为了抑制铠甲磨损。而西北军则用软皮革和土布连结铁甲,防着沙砾往人衣裳里钻。

两相比较,前者略显华丽威严,后者样式则简洁些。

前者笑后者又土又破如地痞流氓,后者嘲前者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

诸如此类,再牵扯到将士待遇和历往功绩,两方各有优劣,更是翻不完的旧账争不出结果的车轱辘。

因此两方军士一碰,皆目露凶光,煞气逼人。

然而将领之间却未有隔阂,殷侯贺易津跨过大堂门槛,两步便到堂中,抱拳道:“长公主。”

嬴追亦抱拳:“殷侯。”

两人互相打过招呼,贺易津看向坐在一旁的老人。老人满鬓花白,形容消瘦。

刹那间,他坚毅的脸上闪过莫名的神色。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虽为半父子,但上一次见面,是十六年前还是十八年前?

他抬手叠掌,弯下高大的身躯,恭敬地叫道:“岳丈。”

谢延卿慢慢抬眼,撑着扶手的手青筋尽凸,起身回礼:“殷侯。”

态度不言而喻。

贺易津接住他的手臂,扶着老人起身,算是受了这一礼。

往昔情与谊,皆了结在这一拜中。

其后无人开口,大堂突然安静得针落可闻。

跟在贺易津身边的文士认命地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听说您冬至一过就要走,我们便加快速度马不停蹄地往宣京赶,好在遇上了。”

边将述职只在年关前后,并未有固定的日期。

因三路不好同时离关,加之地理环境的影响,通常是长公主第一个回,然后在腊月上旬离京。这时殷侯将将赶到京城,而南疆的顾大帅才开始动身。

“王先生。”嬴追颔首,叹道:“我们来时南赤河就已结冰,不早些回去,大雪封完了山,就得逗留到开春。”

王义先一惊:“今年怎么冻得这么早?”

“天要如此,人能奈何。”嬴追不欲再闲扯,转向正主:“谢大人,我先前所说,你认为如何?”

临走在即,她今日一定要个说法。

贺易津随意挑了把右手边的椅子坐下,沉声道:“我今日也是为西北军的军饷而来。”

王义先挨着他坐下,跟随的军士们便站到两人身后。

北方军的军士们也不甘落后,簇拥在长公主身边。

两边霎时泾渭分明,隔着中堂互相瞪眼。

谢延卿挥手让衙吏们都下去干自己的事。

嬴追沉得住气,只等谢尚书回话。她身边的一位副将却道:“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尚书大人先把我们北方军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其他。”

王义先“唉”了声,边抚平衣袖上的褶痕,边慢条斯理地说:“想我们西北,今年吃的还是去年的饷。”

此话一出,除了西北军,满座皆露异色——非是讶异这件事,而是讶异此人就这么直白地当众捅了出来。

“我们也不和你们争明年的,我们就问今年的。”他对那位副官微微一笑,一段话叹了三次。

“眼看一年就要到头了,本年的军饷还没见到半点影子。我们十五万人呐,别说喝风,业余山上的草皮都要被啃秃了。”

“今年的九十万两饷银不知何时才能启程送往西北?”他高声问罢,抬袖作拭泪状,目光含怨刺向谢延卿。

“谢大人,居庙堂之高,则忧兵民之艰啊。”

王义先往年一般是留在仙慈关,但今年为了甘中路那座金矿不得不回。本是无奈,半路上接到谢延卿接任户部尚书的消息时,却庆幸自己跟着回来了。

他家大帅不肯与老丈人针锋相对,他王义先可没什么顾忌。

没有人说话,他便冷笑道:“欠几个月也就罢了,今年拖明年,明年不知拖到哪一年。长公主,谢大人,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哪有欠成这样的!”

“我呸!”那位副将啐了口,“净会哭穷。”

王义先淡淡道:“这不是哭穷,这是陈述事实。”

副将:“你们穷关我们屁事!难道我们就好过了?你们好歹能屯田……”

嬴追抬手制止他,八风不动地说道:“你我两路互不干涉,一码归一码。”

她叩了叩扶手,“争来争去也没意思。谢大人,行与不行,您老就开口说一两个字。”

她问的是谢延卿,视线却盯着贺易津。

年少时她和贺易津以及诸位哥哥也曾对酒当歌并肩退敌,只是如今各守一方,故人大都作了土。

将士一体,北方军保全自身就已艰难,更无余力管顾其他。

近日风声不断,嬴追向来谨守本分不主动伸手碰朝政,也猜到国库怕是漏了个大洞。

户部做来年预算时各军饷银多半要继续被削,但再怎么削也是一大笔银子。

若是存银有限,入不敷出,只能先到先得。

她心中叹息,却更坚定了要在此说定明年军饷的决心。

贺易津端起茶盏。

他们昨晚半夜到宣京,早上城门一开,他和王义先就进宫面圣,直到现在滴水未沾。

他知道自己的军师正看着自己,长公主和老丈人也看着自己,大堂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于他身上。

他一口饮尽杯中冷茶。

“谢大人,若非要活不下去了,我也不想来叨扰您。”

所以不管多与少,他们西北都要争到几分。

“罢,罢,罢。”

谢延卿环顾一堂将士,缓缓转身,唤了两个主事过来。

“今日不下衙,让所有人都放下手头事务参与到年度决算中来。”

主事大惊:“这,大人,各州的报册都还未算完!”

谢延卿摇头:“长公主和殷侯都在这里等着。快去,什么时候算完了造成册,什么时候再散衙。”

主事立刻转向嬴追与贺易津,躬了两身疾声道:“殿下,侯爷,就算我们户部所有人一起不眠不休地算,这一天一夜也出不了结果啊!”

王义先:“我们可以等。”

嬴追以手支颐,闭上眼。她的副将便催促:“还不抓紧时间?”

“这一晃眼就要冬至,咱俩竟有小半年没见了。”裴芷因进了傅府,在后花园里找到了她的闺中密友。

傅景书正在作画,见她来,放下笔,转动轮椅。

“你别动,我过来就是。”裴芷因把侍女留在路口,走近了,弯下腰抱住好友。

“景书,我好想你。”

傅景书拍拍少女的肩背,对方却久久不放。

她也不问缘由不叫人起来,只轻轻地拍着对方。

半晌,裴芷因打算起身拉开距离。

傅景书却抓住她的手臂。

她僵住半躬身的姿势,微微笑道:“怎么了?”

微凉的指腹贴上脸颊,而后在眼下轻轻抹过。

傅景书收回手,声音淡淡:“为什么哭?”

裴芷因一愣,再回过神,眼泪就止不住地冒出眼眶。

“我也不想。”她立刻抬手擦泪,但眼泪越擦越多,氲湿了她的妆。

“年年至日长为客。”她哭着笑:“我不想哭,但我忍不住。景书,我一想到我要去往异乡就忍不住。”

“明岄。”傅景书叫道,身旁侍卫递来一方手帕。

她接过来,又递给裴芷因。

裴芷因拿手帕擦脸,“这一个多月,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是我?”

她擦干了眼泪,也擦净了妆容,显出一张煞白的脸,“我知道这是好事,一桩联姻换取两邦和平,很划算。但为什么是我?”

傅景书轻声叹息:“陛下向来尊崇‘顺其自然’,和亲一事定然会询问你的意见,到时候你拒绝就是。”

裴芷因怔住:“你……早就知道?”

“嗯。”傅景书点头,“明日冬至宴,就是机会。”

她把轮椅转回书桌前,揽袖提笔。

案上用山石镇着一张熟宣,纸上一副寒梅图正临近收尾。

工笔细腻,枝茎铮铮。

裴芷因看她落笔勾出花朵轮廓,绽开一个惨淡的笑。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既落到我头上,那我便去了罢,也少教一个姑娘与家人好友分别。”

傅景书笔锋一顿,最后一朵梅花画成,搁了笔,示意明岄推她回房间。

裴芷因跟在一旁,听到她问“你心里可有意中人”时,下意识摇头。

“那不妨看开些。”傅景书悠悠地说道,目光穿过幽深的回廊。

她一下一下地敲着膝盖,厚厚的貂绒与衣裙下,肢体毫无知觉。

“这世间任何事,只要没能杀死你,你都可以反客为主。哭是没有用的,你想的应该是怎么去掌控逆境,反败为胜。”

她的视线转到好友身上:“你既无意中人,便没有牵绊。”

北风吹过庭园,呼啸多时,才自梅树上卷走了一朵血红的花。

明岄长刀如雪光一闪,自刀尖捉下那片飞红,递给傅景书。

“赤杼乃枭雄,你嫁他,不算辱没你。”

“北黎占据了广袤的塞外高原。翻过牙山一路向北,有水草丰茂的原野、矿藏丰富的高山和成群肥美的牛羊,你嫁它们,也不算辱没你。”

傅景书抬起手,将指尖的红蝶献宝似的给裴芷因看。

“芷因,傲雪欺霜才是真绝色。”

她轻描淡写地说,仿佛谈论天气一般随意。

但她说的话,却仿佛一把刀,当头劈碎了裴芷因十几年来被衣裳首饰、琴棋书画与诗文礼仪填满的闺阁记忆。

“不。”裴芷因呆了好一会儿,才恍神道:“景书,你在说什么?我……”

她并未彻底地明白好友说了什么,却本能地感到战栗。她想说自己没听懂,但另一股念头却从心底升起,叫嚣着要她去了解、去深入。

傅景书看着她挣扎变幻的神色,淡淡地笑了。

“我在问你,你要嫁当世枭雄,还是千里河山?”

“我连赤杼长什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裴芷因抓住她的手,急促道:“我、我当然要!”

傅景书颔首,替她说出未竟的话:“你当然要嫁千里河山。”

话音未落,两只柔软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手中梅花被体温烘热,蕊上残雪融化,润湿掌心,仿佛先前抹下的眼泪未干。

傅景书牵着尚未缓过来的少女回到自己的院子。

天光熠熠,满院寒梅飘香。

“从今天起,你每日都要来找我。我有很多东西要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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