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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六十三(1 / 1)

自祭灶之后,一连几日雨雪不断。

皇帝在廿五朝会上宣布了节假。往年从这一天开始,宣京各部衙的大小官吏就进入了等待除夕放假的状态,虽还要上衙应卯,但都会默契地把那些不怎么紧要的事务推到来年元宵之后。

然而今年国库亏空巨大,明德帝震怒,中书门下的政令接二连三地急递下去,是个人都知道局势紧张,不敢躲清闲。是以上到六部,下至诸司,不管有没有实事要忙,都做出了脚不沾地的样子。

朝中如何忙碌不消说,坊间也一日比一日热闹。

这日,秦幼合的马车从宰相府艰难走到乐阳长公主府时,已过午时。

正殿里早已生好炭炉,架好汤釜,锅中分了几格,汤底皆煮开了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香气。肉食蔬果摆了一大桌,桌边坐着两个人,却都没动筷子。

“你终于来了。”顾莲子见他匆匆忙忙跑进来,有些不耐烦地说:“又睡过头了?”

“没有!”他立刻否认,边解斗篷边说:“我巳时就起了,谁知道今天路上堵得那么厉害。五城兵马司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一条街上要和他们的巡逻队撞两三回。本来人多路挤就不好走,还得不时给他们让路。气死我了!”

顾莲子笑他:“马上就是年节,京司自然要加强守备巡逻,你早该预料到才对。”

“那往年也没这么夸张啊。”秦幼合把斗篷交给迎上来的侍女,然后拣了一边空位坐下,“我都不知道五城兵马司有这么多人,平常也没见到几个人影,今天倒忽然冒出来了。”

对坐的嬴淳懿打了个手势,便有侍女上前来将碗碟蘸料等一应布好,而后纷纷退到殿外。

他给自己倒酒,一面说:“近来朝局难测,前日朝会上,陛下又发作了一批人,虽主要集中在户部和工部,但难保不会殃及池鱼。越是地位低微的人,越怕自己不小心就成了弃子,图些表现也正常。”

“他们怕不怕的跟我有什么干系?反正这北城兵马司办的是糊涂事,保民说不好,扰民倒是立竿见影。”

“这一司的指挥使是谁?现下人人都恨不得低调到叫别人想不起,他倒是招摇。”顾莲子百无聊赖地撑着头,抬手握住一瓶酒,仰头就灌。

“我哪儿知道?一个五品而已。”秦幼合摇头,反劝道:“莲子,你少喝点儿。那天从飞还楼出来,我都以为你醉得不行了,结果突然提着剑掉头就跑,吓死我了。还好今行不计较,不然你打不过他……”

前者将酒瓶“啪”地拍在桌上,巴掌大的脸冷成了冰,“你们很熟吗?熟到以字相称?明明是他的错,你不去教训他,反倒来教训我,谁才是你的朋友?”

“……”

嬴淳懿斜眼挑眉道:“你又去找他做什么?”

顾莲子冷笑:“谁找他了?”

秦幼合不着痕迹地扫视过两人,歪了下头,缓缓道:“在街上偶然遇见,就一起吃了顿饭。其他没什么,不说了。”

他提起筷子,见桌角一碟肉片色泽纹理与其他不同,遂夹起一筷,“不是涮羊肉么,这什么?”

顾莲子也夹起一片涮来吃了,才吐出两个字:“蛇肉。”

“哈?”秦幼合刚伸进锅里的筷子一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这不会是小银环吧……”

“当然不是。”

“不是就好。不然我怕吃了这一口,你什么时候后悔了,又要来寻我的麻烦。”他在锅里重新捞那片肉,忽然觉出不对,“等等,这是你爹才送给你的那条?”

顾莲子点点头,被取名叫“银环”的小王蛇攀上他拄着下巴的手臂,他便向后坐直了,由着它游上来,“本来我很高兴多个伴儿,但它要和这条蠢蛇争地盘,我只能把它给剁了。”

“这,你爹要是知道了,岂不是要气炸?”

“知道就知道呗,反正是我娘送的,和他没关系。”

“就是你娘送的,被你这么剁来吃了,你爹才会更生气吧?都说顾大帅畏妻如虎,是因为爱妻如命。”

“他要真怕我娘,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张开手掌,小王蛇游上来,立起蛇头向他吐了吐蛇信,便趴在他掌心不动了。

“懒东西。”顾莲子笑着骂了一句,将手垂放到膝上,那蛇便又从他手上下去,乖顺地盘在膝头。

他抚摸着爱宠,说:“其实我早就忘了我娘长什么样子,不过挺高兴她一直记着我。”

秦幼合见他低着头,想了想,重取一双干净筷子往辣锅里涮了片羊肉放到他碗里,又靠过去抓着对方的手臂握了握,小声说:“莲子,你别太难过。”

“有什么值得难过的?男子汉大丈夫,休耽于这等小情小怨。”嬴淳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道:“不管怎么说,你爹难得进京一回,你去看看他为好。”

顾莲子抬头看着他,眉心紧皱。

“你到底姓顾,和你大哥一样的,不管你有多厌恶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以前就和你说过,你因为这个姓而来,想走也只能靠这个姓。”

他再倒满杯酒,向前者举杯示意,“现在这句话依然成立。”

顾莲子与他对视好一会儿,才提起酒瓶与他一碰,而后把碗里那片肉夹起来放进嘴巴里。

咀嚼半晌,食不知味。

一顿饭毕,秦幼合推着顾莲子出门去看正在扎的灯楼。

临走时,嬴淳懿叫住后者提醒道:“莲子,你爹脾气爆,这回来又吃了不少闭门羹。若你去看他,最好莫与他起争执。”

少年人瘦小的背影不停,踏出殿,看着满庭飞雪,才留下一句“我知道了”。

候在殿外的侍女们又如云般涌进来,轻轻悄悄地收拾饭桌残局。

那碗摆成圆环的蛇肉缺了两道口子,沾过筷头便不能再用,侍女按规矩端下去分给了当值的侍从。

嬴淳懿在上首的圈椅里坐了半晌,面前楠木方桌换成镀金铜盆,感觉到碳火的温度,他才回过神吩咐道:“请长史来。”

虽他一直住在先乐阳公主的公主府里,但除去府邸外的一应规制皆是按侯爵配备。

长史姓吴,先是公主府的长史,公主薨了,小侯爷立起来,就成了侯府的长史。

他很快前来,行礼道:“侯爷有何吩咐?”

“你替我拟个折子。”嬴淳懿靠着椅背,双手十指交叉,“我要参五城兵马司人员冗杂,耗费甚巨。主要两点,一是大大超出编制需要,二是众多吏目甲兵光领饷不做事,并附上裁撤部分冗员的建议。”

吴长史沉思片刻,回道:“侯爷所指问题确实严重。自中庆年起始,凡有宗室姻亲朝官之属,无官无衔、持白身求职者,皆往五城兵马司里塞,以致人员耗费一齐膨胀,已成京曹俸禄的大头。”

他停顿片刻,犹疑着说:“但眼下风声鹤唳,各方都指着有人出来担责,侯爷若此时上奏,岂非将自己放于风口浪尖?五城兵马司虽职权不高,但牵涉甚广,侯爷若直言裁撤冗员,少不了要将这些人得罪个遍。”

长史再次拱手道:“况且陛下也未必同意您的奏请,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还请侯爷三思。”

嬴淳懿勾了勾嘴角,只道:“你写就是,写好拿给我,我再润一润。到时候进了宫,我自有说辞。”

“侯爷。”吴长史面带忧虑,仍是不赞同。

嬴淳懿站起来,大步走向殿外,边笑道:“吴叔,此时正是我的机会。若是风不急浪不大,要什么时候才能看船翻,再挂帆起?”

“我是嬴氏子孙,哪怕不谈前程,也当为陛下尽心,为家国尽忠。”

他走到天光里,展开双臂朝天而啸。

他已长成青年模样,肩宽背厚,宽袍大袖迎风鼓荡,正如一只要击水三千里、好扶摇上九天的鹏鸟。

吴长史跟在后头,叹道:“那就依侯爷所说罢,不过属下得好生斟酌斟酌词句,万不能触怒陛下。”

嬴淳懿回头笑道:“放心吧,陛下不会怪罪我的。”

主仆两人说着去了书房。

另一边,秦幼合与顾莲子在人山人海里如蜗牛般爬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琉璃街的驿馆。

然而秦小裳上前让门房通报,才知顾大帅午时末便出门去了。

秦幼合觑着身边人的脸色,提议道:“莲子,要不我们就在这里逛一逛,等一等?”

“呵。”顾莲子嗤笑一声,“等什么,谁知道他今日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调头,去玄武大街!”

“等等,小裳,去同门房说一声,我们明日上午再来拜访顾大帅。”秦幼合,才放心地让车夫

马车便又转头,慢慢驶入城中心的主干道。

沿路的大街上,竹扎的彩楼框架已经纷纷立起,工期短赶得快的,架上已挂了不少灯笼。诸多彩楼样式新颖,可见匠人心思奇巧。

自嬴宣立国以来,每年正月,宣京城里都会举办灯会。自正阳门起至永定门终,整条玄武大街上都会摆开各式各样的灯楼,从大年三十晚上一直亮到十五元宵节过。

不止各家商号商铺会出资扎灯楼,就连各部衙门也会张灯结彩,以庆新年。

整个兵部此时便在尚书大人的带领下扎灯笼。

自从大宣与周边诸国签订了和平盟约,他们一年到头除了象征性地整一整军备,催一催军饷,也没什么要紧事可做。

东南虽有战事,但都是小打小闹,广泉路甚至不必求助京里。

本来年底各州卫与中央禁军换防领饷,是要热闹些的,但国库敞明了亏空,户部明摆着无赖,他们也只能被迫跟着装死。

所以崔大人说:“不如扎个灯笼玩玩儿。”

兵部上下唯崔大人马首是瞻,当即准备好篾条宣纸与笔墨绳胶,协助大人手扎灯笼。

这一扎就是好几天。

直到顾穰生连着来兵部的第三日,忍无可忍,一巴掌推开与他车轱辘套话的主事,径自去了后堂。

主事被亲兵隔在后头,仍不忘大喊:“大帅,咱们大人正忙着呢,真的没空见您!您有什么事儿就告诉小的,大帅!”

崔连壁听见了自家下属那破铜锣似的吼声,也没停下手中活计,正到第十次收口,他不得不打起一万个小心。

“你说这篾条怎么就这么硬?明明抽的上好的竹子,也摔打不知道多少回了,还是不好掰成我想要的形状。”

顾穰生在门口环顾堂内一圈,才踩着四处横飞的竹条宣纸走进来,冷笑道:“你少给我来这含沙射影的一套。我当几十万两的事呢,感情就糊个纸啊。”

“那我能怎么办?哎,好。”崔连壁这一回终于收拢口子,扎出了第一个完整的灯笼架子,接着说:“国库亏空你是知道的,谢延卿半个子儿也拿不出来,你叫我怎么办?”

“你堂堂一个兵部,就没点儿存饷?”顾穰生一手提了把椅子,“哐”地墩在崔连壁面前,大马金刀地坐下,靴尖儿正好朝着人鼻子,“谢延卿没钱,你也没钱?陛下也没钱?”

“大人!”下属们也赶紧搬了把椅子放到崔连壁屁股后头,想让他和顾大帅平起平坐。

他却没坐,而是推开椅子,扯了两张糊灯笼的宣纸来垫在屁股底下,席地盘了腿,才道:“没有,有也是没有。”

这四平八稳的态度激怒了顾穰生,他猛地站起,一脚踹散了前者放在身边的灯笼,喝道:“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截锦州的税。”

“你少说混账话!”崔连壁也提高了音量,抬手让其他人等退下,“非我和陛下不愿给,时局不易,你就不能多忍一忍!”

“忍个屁!我八万将士饿着肚子戍边,你怎么好意思叫我们忍一忍?”

“你也少来诳我。剑南路军屯众多,收成也不错,哪怕没有朝廷支撑三年两载也饿不死。”

“你听听你这话,简直令人发笑。我手下的是兵丁还是农夫?要种地何须入我军营?再说了,朝廷的兵不靠朝廷养,难道要靠我自己养?养来算谁的,啊?”

“顾穰生!你住嘴罢。”崔连壁话一落,没见如何动作便站直了,盯着顾穰生说:“你这嘴巴无遮无拦,早晚要惹下祸事来。”

后者也知失言,冷哼道:“大不了菜市口横尸一具。让我学贺易津忍气吞声,门儿都没有。”

“那我直说,你跟我闹也没用。”崔连壁一甩袖子,背着手走开两步,“你就是威胁要杀了我,我也只能回你两个字,没钱。”

“真没有?”顾穰生狐疑道,打量前者片刻,“那我进宫去见陛下。”

一干武夫气冲冲来又气冲冲走,先前那名主事跑进内堂,“大人没事吧?”又抱怨道:“顾大帅真是言行不忌。”

“他爹娘叔爷都死在战场上,又舍了个儿子在这里。”崔连壁摇头:“论迹不论心呐。”

冬日天黑得早,顾穰生从兵部出来,街上人流终于稀疏下来。到应天门不过几步路,已是暮色将合。

他乃外臣,又无特权,想进宫需得先递牌子进去。

然而禁军通报许久,直到朱门落锁,也不见有人出来回禀。

陈参将劝道:“大帅,要不咱们明日再早些来吧?”

顾穰生立在雪地里,望着青黑城墙,揣着手咬牙吐出一个字:“等。”

飞雪入夜便急切起来,很快淋了几人满身。

几片雪团飘进窗户,贺今行的位置正对窗下,瞧见了,便起身去关窗。

再回来时手里捏着个纸团,他直接打开,在案上铺平了看。

对坐的晏尘水专注于书卷,不曾分他半点眼神。

他看了半晌,忽地问:“尘水,你可知五城兵马司如今登记在档的人数有多少?”

“怎么想起问这个。”晏尘水头也不抬地随口道:“我不是十分清楚,但我之前看过一个案子,天化三年已有八千人,现在起码得翻两番吧?”

“这么多啊。”贺今行凝神思虑半晌,将黄纸揉在手心,“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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