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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5 章 七十五(1 / 1)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雄浑的诵经声低至平息,钟磬悠扬,荡向至诚寺的八方角落。

此间禅房距离宝殿偏远,张厌深侧身静听片刻,才推开窗扇。

天光瞬间泄满窗前案几,他慢慢坐下,从匣子里拿出这个月收到的所有书信,按着时间先后从头看起。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敲响,他正捏着一张信纸,便边看边去开门。

这个时候,门外的只可能是他的知交老友,刚做完早课的弘海

法师抱着一壶茶,跨进门,“又有新的信来?”

“是我学生的信。”张厌深摇头,收好满桌的信件,只留了手上那封在外。

法师习惯在早课前煮上一壶茶,早课后正好与老友一同品茗。

他把茶壶放到空出来的方几上,一面分杯点茶,一面随性问道:“哪一位学生,让你一大早就反复地看他的信。”

张厌深不说是谁,只道:“他霜竹似的年纪,不比其他。哪怕信里不说苦和难,我也总免不了担忧。”

法师却听明白了是谁,微微一笑:“少年人还未长成,就像圃里的幼苗,师长偏爱一些也是常事。”

张厌深捧起茶盏,吹开汤面茶梗,慢慢喝茶。

“阿弥陀佛。”弘海法师看着他,拾起念珠,告了一声佛号,“佛谓阿难曰: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法师袈裟着身,半阖双眼,音声平和而庄严,口一吐便如宝殿金像活了过来。

然而在这等妙法厚重的境地里,张厌深毫无接受渡化的迹象,甚至反以经文里另外一句相回:“虽有多闻,若不修行,与不闻等。如人说食,终不能饱。”

你说我不破迷障,执着虚妄假象;我道你远离尘世,不知具象苦恨。

弘海法师摇头:“六根不净,执念太深,难得善果。”

张厌深拈起另一杯茶,向对方奉上,“所以君入佛门得道成高僧,我依旧是俗人。”

弘海法师出身世家,少时跟随大儒学习,与张厌深是同门师兄弟。然而他在一夜之间,得佛祖托梦,第二日醒来便看破红尘,剃发出家。

在儒学刚刚崭露头角的他放下儒道,皈依佛门,对儒士来说不亚于奇耻大辱。然而任亲友师长如何规劝斥骂,千般手段使尽,他一如磐石劲松,不改其心,从一介沙弥修行成护国住持。

他与张厌深四十年未见,在对方回京之后,予了对方一间禅房。

哪怕此时被当面狠狠驳斥,却发自肺腑地大笑道:“可我看你啊,还是向从前一样,傲得很。虽是俗人,却不可说平凡。”

而后接了对方递来的茶盏。

张厌深将信纸在桌角铺平,视线跟随手指慢慢抚过挺劲的字迹,轻声一叹。

“学生啊,你会以何等姿态归来?”

弘海法师正低头饮茶,抬眼似欲有话说。恰有小沙弥小跑过来,说有两位小施主来找张施主,他出口的话变了一变,“这又是哪两位学生来看你?”

“他们各自家学渊源,一承其祖父,一承其父,算不得我的学生。”张厌深摆摆手,又笑了笑,出门去,站在檐下等那两个少年人前来。

“张先生!”蟹青色的衣摆刚刚飘出转角石墙,响亮的声音便紧随着传来。

晏尘水瞅见弘海法师也在,声气顿时弱了几分,恭敬地行礼道“住持好”。

与少年并肩同行的是裴明悯。他穿着一身浅水绿撒莲叶的长衫,在夏日阳光下清爽又柔和,也浅笑着向住持问好。

弘海法师竖掌回礼,“两位小施主想必为要事而来,老衲便不打搅你们。”

不必与老友打招呼,就径自抱着那把陶壶回自己的禅房去了。

晏尘水看着法师离开,悄悄松了口气。

裴明悯觉得稀奇,“你怕住持做什么?”

“我小时候,我爹娘常带着我来这儿嘛。我娘是烧香求保佑,我爹是拜佛问疑难,求签解经都要问到弘海法师,他有时候可凶了,像那什么那罗延金刚一样。”晏尘水说完四下看看,附耳过去:“起其实我爹也怕他。”

然而他做出姿势,声音却没跟着低多少。张厌深听到了这一句,回头指着他笑道:“你爹是敬而畏,和你可不一样。法师不严肃些,怎么镇住你这调皮鬼?”

晏尘水立即鸣冤:“虽说我爹是您的学生,但张先生您也不能这么偏心,说他就是敬畏,说我就是调皮啊。我可是正经人。”

“好好好。”张厌深被逗得笑容大了些,示意他们各自坐下,道:“你是正经人,那就说正经事罢。”

裴明悯搬过一张圆凳,在老者面前端正坐下,才说:“我和尘水此来,是想请教先生。江南水患至今,形势几经变化。初时钦差未至,灾情仅靠地方官员一纸文书,就像是模糊不清的一团乱麻;但随着钦差进驻,地方官贪墨擅权之事被查,赈灾银筹措成功,局势渐渐明晰;而罪员落网被抓,赈灾粮从稷州运到江南,灾情得到控制,局面理当是尘埃将定,渐要平息。但为何最近几日朝堂上的情况却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我有些看不懂。”

“对。”晏尘水眨了眨眼睛,接着说:“总督、布政使、再加个死了的按察使,江南路能说得上话的大官被一锅端,按理说是天大的事儿啊,再怎么也得激起朝野议论吧?可这几天,怎么各个衙门都没听到有几个人说这事儿。太安静了,反常得紧。”

话落,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

张厌深本是坐着,此时却按着方几站起来,看着窗下光影,言简意深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先生的意思是,还有大事将要发生,齐孙二人锒铛入狱只是小事?”裴明悯沉吟少顷,皱眉道:“但江南洪灾殃及千万百姓,路治官府与豪商勾结为祸数年,还有什么比一路民生更大的事?《论语》说……”

他未说完,便被张厌深抬手打断,“圣贤书当读,但不可按图索骥,完全照着书理来做事看事。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就是因为它只能做为指导我们行事的理念,帮助我们减少犯错的准则,却不能做为实际操作的方法指南。世间事千变万化,若尽用一套方法去做、去看,那岂不是处处僵化,事事四不像?”

裴明悯怔了怔,继而抿唇,低头思索。

张厌深并不急着继续,而是一直将目光放在这少年身上,带着惯常的温和。

半晌,少年忽地抬头,拱手作揖:“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学生受教,多谢先生。”

张厌深伸手台起他的手臂,注视着他,说:“翰林院是个好地方,翰林出身就是最稳当的晋升阶梯,但安逸易生隐患。你是裴家子,当为青山竹,不可行差一着、踏错半步,更不可贻误学问、自滞成长。”

老人的话字字寻常,但其间谆谆教诲,裴明悯闻之便能感受到,不自觉反手抓着对方的手臂,“先生。”

“我与你祖父少时同窗而学,他的心血,尽付诸于你。”张厌深动了动头颅,没有问出未尽的“你可明白”四个字。

“爷爷他……”裴明悯在刹那间想起许多自己与爷爷相处的画面。

裴老爷子致仕时尚能跨马弯弓,算得上老当益壮,却只能在远离京城的稷州含饴弄孙。到如今,苍苍者化为白,动摇者脱而落,再难驾车打猎。而他亲手教养的嫡孙将要成人,就如同渐朽的老树用自身所有养分催生出的幼木将要成材。

裴明悯一瞬间有许多的话想说,但他想说给对方听的人却不在这里。

他退后一步,肃容整袖,向代他爷爷提醒他的张先生,深深一揖。

“啊。”晏尘水旁观许久,忽然说:“我看着你们,为什么觉得这么沉重?”

裴明悯直起身,粲然一笑:“涧甘之如饴。”

好友以名自称,郑重无比,晏尘水也被影响,想起自家。好在自家只有院子一所,家具若干,不像那个和他互相看不顺眼却又碰过许多回的秦幼合。

家大业大虽然看着风光,但要担到自己肩膀上并且撑起来,可不容易。

张厌深观少年面色,便知目的达到,遂回归今日主题,再一次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既有此志,那么今日的疑惑便不需问我。”

另两人闻言,对视一眼,都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随即各自深思。

裴明悯眉心拧起,道:“先生的意思是,此局还是党争?”

他心中已明了结论,但出口仍有迟疑。

“今行寄来的信中说,柳氏覆灭之日,在场的有数人。”张厌深拿出那封未收进匣中的信,“许轻名和钱书醒是秦毓章的心腹,不必置疑。盛环颂虽未到场,但相当于在场;他是崔连壁的副手,崔连壁唯皇命是瞻。而今行,在出发前是向忠义侯领的通行文牒,忠义侯是裴孟檀的弟子。”

他停下来,弘海法师为他倒的茶水已凉,但正合他心意,饮尽,才道:“江南虽与宣京远隔千里,但个中形势,身在宣京的大人物们,尽皆了如指掌。若有人问今日的局面,是否有他们在暗中推动,甚至不需要证据便能肯定。”

“你们说,一个地方总督,一个地方布政使,就算被押解进京,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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