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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7 章 八十七(1 / 1)

大暑三候,大雨时行。

贺今行天未亮便起身,秋玉已经在屋檐下烧炉熬药。

他出声打招呼:“秋婶好早。”

秋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人老了,睡不着。”

她望着瓦沿垂下的雨帘,满怀惆怅,慢慢地轻声说:“我想了一夜,想通了,少当家要去,就让轩哥跟着他一起去。我们一辈子都是生意人,只会做生意,在江南、稷州是做,下西洋也是做。他们下西洋拼出路,我就在稷州打理那些产业,留个退路。”

他们昨夜为柳从心该不该接手下西洋的船队一事商量到很晚。

秋玉极力反对,说虽然商行的产业都被收缴了,但大小姐在少当家来稷州读书时,暗中于汉中路内给他置了些与柳氏商行毫无关联的私产,防的就是这一天。她希望少当家不要以身犯险,改头换面,留在稷州好好经营,其他的事慢慢图谋更加稳妥。

但柳从心坚持要去谈一谈,她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

贺今行明白她的担忧,只能往好的方向宽慰道:“柳大当家的案子尚未有定论,从心此时为朝廷做事,日后便不会被牵连。他坚韧而有谋勇,定能否极泰来。”

“少当家从小就比庄里所有的孩子都要刻苦,我自然是相信他的能力。但他背负得太多,太苦了啊。”秋玉红着眼摇了摇头,“树倒人散,没几个得用的。可惜远山送公主和亲出塞,音书不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然也能多一个助力。”

她说罢,怔怔地盯着药罐,再次出神。

贺今行算了算时间,若路途未出事故,靖宁公主的和亲队伍此时应该已经抵达北黎王庭,林远山最多两个月就能回来。但他知妇人正哀愁,便不再打扰,转眼却见柳从心站在门边,就在秋玉背后。

对方接到他的目光,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雨天阴沉,少年身形已基本长成了大人模样,身上惯常穿的白衣却仿佛被罩了一层灰。

他心中蓦地感到一阵难过,遂自去洗漱,再到厨下蒸上馒头。要练武时,地方小施展不开,便打了一套拳。

刚吃完早饭,齐子回正好过来,说已经租好了马车。

“子回先生这是?”贺今行看到他随身挎着的包袱。

“从心的伤还没痊愈,我作为你们的师长,总不能不管。”齐子回露出明亮的笑容,“反正书院开学还有一个多月,我顺道回家一趟。”

竟是要和柳从心一起去广泉路的意思。

秋玉大为惊喜,连连道谢。

柳从心向齐子回作了一个揖礼,仍一言不发。

后者和他一般高,拍拍他的肩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日子总是要过的,你再有天大的目标,也得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否则尚未雪恨,自个儿就先垮了。”

他扭过身,端起晾在桌上的药碗喝药。

“你先生说得对。”贺冬抓了十几种药材并各种外用膏药,一边打包一边插话:“这人呐,一辈子总要经历些大风大浪,看得开,才能活得下去。”

“凭什么要我想开?”柳从心终于说出今日第一句话,嘴唇都在颤抖,“难道谢大夫会任由杀害你家人的凶手逍遥人间?”

贺冬没想到他会这样反问,笑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看见贺今行递给他的眼神,便又将到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

而后把一摞药包扔到柳从心怀里,一脸无所谓地说:“本大夫医身不医脑,随便你怎么办。反正除了真正为你着想的人,也没谁有那个闲心来管你。”

众人收拾停当,贺冬送他们出发之后,回来再次锁上医馆的大门。

门上的牌匾已经被扳下来做柴火烧了,任谁也不能从外面看出里面是一间医馆。

他举着伞,想起那“收钱医病,童叟无欺”的八个字还是老主子当年亲自定下,做为联络的暗号。

天下三十三州,只要是挂着这方牌匾的医馆,就不收诊金,只收药材钱;若药材钱都给不起,那就痊愈之后来医馆帮忙做事抵扣。从头疼脑热到各种疑难杂症,不欺童叟,不拒贫苦,只要你愿意来,我就愿意救。

然而从前遍地开花的医馆,到如今只余寥寥,今日又将少一间。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挎着的药箱转到身前,抱在怀里,快步离开。

大雨不停,将整片天地都包裹在雾蒙蒙的水汽里。

前往淮州的三人在第二日凌晨赶到目的地,关卡已经宽松许多,只问来历缘由并告诫不可前往西城门外,不再需要通行凭据。

贺今行打听来疫病已经被完全控制、正在好转的消息,感觉沉闷的天气终于松透些许。

他先让齐柳二人在东城门外客栈落宿,独自回到西城门外的官府驻地。盛环颂已经从俨州回来,他找到人后,连夜带对方前去会面。

盛环颂进客栈后只摘下了斗笠,雨水顺着蓑衣纹路滴滴答答,淌了一路。

他刚上楼,就见某个房间房门大开,一个清瘦的年轻人等在门口。

“柳自柳从心?”

“我是。”柳从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阁下的身份呢?”

盛环颂没说话,贺今行走近了,替他介绍:“这是兵部侍郎,盛环颂盛大人。”

柳从心挑眉道:“兵部怎么会涉及商贸之事?”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毕竟我只是个习武的粗人,没户部那群算盘转世的那么多心眼,也很不擅长和你们这样精明的商人打交道。”盛环颂耸了耸肩,“但我们堂官让我这么做,那我只能按照他说的办。”

贺今行示意他们进屋说话,而后将客栈内部扫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才跟着进去。

屋里的齐子回正百无聊赖地拨动棋盘上的棋子,看到他,立刻叫他过去对弈。

房间不大,一张圆桌四张凳,他俩左右对座。

柳从心走到上首,盛环颂便在最末坐下,隔着一方棋盘,率先开口:“本官为什么要见你,小贺大人同你说过了吧?”

前者颔首,只问:“我能得到什么?”

“你娘身为柳氏商行之主,与江南前任路官上下勾结,行贿受贿,掠夺民利,侵吞国帑;你姐姐帮着齐宗源之流倒卖走私,手上更是沾有朝廷命官的血。你身为直系亲眷,按律当被诛连。但你若投效朝廷,便能将功折罪,免去刑罚。”

“这是污蔑!”柳从心撑桌而起,喘了口气,才快速地反驳:“我娘从商向来以仁义为本,从不曾打压克扣商行里的小商人,为了商行的发展才选择与官府合作。是齐宗源与孙妙年他们步步相逼,一桩生意七成利要占去五到六成,欺人太甚!我阿姐也一贯是人不犯她,她不犯人,她杀冯于骁,一定是冯于骁犯贱在先。”

“对自己人好与行贿受贿无关,来往账目等证据皆在,与贪官有银钱往来就算行贿,不管你娘是被迫还是主动。不管冯于骁做了什么,他在死前都是江南按察使,是朝廷命官。而你姐姐将他手刃,目睹之人不下百余。”盛环颂虎着脸,在油灯下显得冷酷无比,“你身为她们的亲人,我理解你在情感上无法接受,但必须要认清她们违律的事实,而不是盲目维护。”

“盛大人,”待他说完,不等柳从心反驳,贺今行掐准隙机道:“按大宣律,官尊商卑,若是商户被官员胁迫成为共犯,可不行连坐家人之举。而柳大当家与柳大小姐所为,从心也并未参与其中。您说的将功折罪,或许并不成立。”

“小贺大人有点儿意思啊。”盛环颂侧头向他,笑了:“但谁能证明柳氏母女是被迫?”

他想起柳逾言对他的托付,有些犹豫,但事到如今,不得不道出实情,“我能证明。柳逾言主动将她与官府往来的账册交给我,就说明她良知未泯,并不想助纣为虐。”

刚说完,就见柳从心骤然睁大了眼,难以置信,“阿姐她……”

喃喃半晌,忽地滚下一滴泪。

齐子回旁观许久,将手中棋子落定棋盘,轻叹道:“我姓齐,老家临靠禹州湾,沿海渔民每日出海打渔,都会事先祝祷,但仍要做好回不来的准备。下一次西洋少说要一年半载,海上危机重重,西洋番邦的态度更是不可预料;而朝廷所要求的利益数目怕是也不低。盛大人,要让人卖命,权财名利总要舍得给一样吧?”

“你是浮山齐氏的嫡支?”盛环颂有些诧异,左右一扫,“你俩都给这小子助阵是吧?”

他哼笑一声,犀利的目光直射向对面的当事人,“那行,柳少当家想要什么,直说。”

柳从心深深地呼吸几次,才说:“我要做官。”

“做官?”盛环颂却有些迟疑,“你确定?”

“对。”他咬牙点头。

在这个世道,商人排在四民最末,地位之卑贱,于官府就像一条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要留着长期榨取利益,还是立时杀鸡取卵救急,不过那些高官一念之间。

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做纯粹的商人。

“可以啊。”盛环颂痛快地答应下来,甚至不需要传书征求上头的许可,“商贸归属户部管辖,你本就应在户部挂号,侍郎以下所有官职,你随便挑。想进其他的衙门,也可以再商量。”

对方答应得太过容易,许诺的官职级别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高,柳从心皱眉道:“当真?”

“当然,在船队出发之前,我就能给你把旨意请下来。”

前者半信半疑地权衡起来。

“盛大人既然敢答应,就一定能办到。”贺今行再次出言,佐证的人却换了一方,“侍郎之下就是郎中,从五品,在京城算不得什么。”

从进舍人院当值,到下江南二十余日,他渐渐有了一个体悟。

当今的官场,未做到一部堂官,在政事堂有一把椅子,就算不得是个有权力的官。

他垂眼看着桌上的棋盘,纵横交错于方寸之间,棋子却挨挨挤挤占满一篓。

低似舍人院掌印,高如一路总督,皆不过是左相手中一枚弈子,说丢就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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