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乍一看去，确与江潮有几分相似，细细审视一番，眼角却少了那抹惊红，年龄也比江潮小上许多，大抵十三四岁，眉目尚未长开，稍显稚嫩，但依是轮廓俊美，姿容美秀。
隔着湖面，涟漪忽起，那人的五官眉眼便随波轻荡，扭曲变形，几是瞧不出原样，情景诡异吓人，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明晰，透过水面，直直盯着独孤一陵，凝睇不转。
独孤一陵心口一抽，忍不住剑眉一皱，面露痛苦之色。他难受之际，忽见那人面露笑意，细长双眸微弯，像极天上挂着的月亮，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着光，比暗夜星辰还要亮上几分，煞是清亮好看。
那人双唇频频开合，似在说话，但独孤一陵四周却是静如鬼蜮，毫无声响，忽地，又是一阵巨痛袭来，疼得他双眉紧皱，咬紧牙关，只觉一颗心被人紧紧捏住，已至无法喘息。
又是一阵涟漪起处，那人忽地神色大变，长眉皱在一处，眸子里亮光闪闪，竟是噙着泪花，转瞬落下，神态凄楚动人，万般惹人怜爱。独孤一陵见那人哭的如此伤心，心中难过非常，胸口宛如大石压身，更难呼吸。
那人满脸泪痕，神色渐转哀伤，忽地张口大叫，连声呼喊，神态仓惶无措，独孤一陵本意难以听闻，岂料下刻耳边骤然传来一声尖叫：“一陵！”
叫声凄厉，不忍相闻，独孤一陵心口抽紧，阵痛之下，瞬间惊醒，他抬眼一望，便见车顶花纹繁复细密，微微有些重影，定了定神，才逐渐合在一处，抬手一摸额间，竟是出了一层细汗。
独孤一陵思及梦中之景，心里难受，闷堵得慌，只得大口喘气，缓了一阵，他才觉心口疼痛渐消，呼吸渐复顺畅平稳，方才一摸身侧，已是被褥冰凉，空空如也。
独孤一陵神思恍惚，不明为何会有此梦，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也未曾得见江潮少年模样，思及此处，又觉奇怪，前几日梦中所见冷月芦花骤然消逝，还有那令人疑惑的稚童之声，也是再未梦见。
这些梦境，处处透着股诡异味道，似拼图洒落，离奇颠倒，找不出丝毫联系，但偏偏夜夜都在梦中出现，累得他未曾得过一次好眠，这次更不用说，定要被江潮数落一阵，小懒猪这名号怕是甩不掉了。
独孤一陵心挂江潮，坐起身来，掀帘往外望去，就见苍穹如碧，万里无云，山清水秀，景物疏朗。不远处湖边，江潮负手而立，仰首望天，似若所待。
独孤一陵下到车外，行至江潮身侧，就见湖面波光粼粼，倒映江潮眼中，更觉那双眸子剔透光明，能惑人心，他看得痴迷，忽见江潮偏头瞧来，嘴角一勾，打趣道：“小懒猪总算醒了，今日还不算太晚。”
小懒猪三字并不好听，但奈何他多日晚起，确是事实，加之江潮话中透出调侃意味，让人倍觉亲近，独孤一陵反是更为高兴，欣然笑道：“都是师兄的功劳。”江潮微微一愣，道：“此话怎讲？”
独孤一陵见江潮满脸疑惑，心下顿觉开怀，又觉两人说话亲密，不似以前疏离，便大起胆子，探手而出，去牵江潮垂在身侧的手。
江潮稍稍垂眼，手往后一缩，便已避开。独孤一陵不死心，微一咬牙，手上迅速一动，猛地捉住江潮的手，五指一圈，紧紧握在手心里，用力之大，好似抓着世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江潮面露讶色，抬眸瞧他一眼，又看了看两人相握的手，却是没有挣脱，只低声道：“你的话还没说完。”独孤一陵见江潮没有挣扎，登时心花怒放，欣喜异常，微微笑道：“因为一陵察觉师兄不在身边，便自醒了过来。”
江潮闻言，愕然一笑，道：“这理由听上去可真牵强。”独孤一陵神情陈恳，认真道：“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之言。”话语一顿，他思及与江潮并肩而卧，不由心湖荡漾，语声渐转温柔，道：“有师兄在身边，一陵确实能得好眠，若师兄能一直陪着一陵便好了。”
这些话，独孤一陵本不敢对江潮言及，就怕江潮觉他轻薄浪荡，拂袖而去，但这几日相处下来，江潮对他褪去淡漠冰冷，变得温柔关爱，平易可亲，加之前夜历经生死，共眠一处，骤觉两人关系更为亲密，眼下两人双手交握，淡淡暖温自掌心透来，心底情意再也压抑不住，直想说个痛快。
江潮双眼凝在独孤一陵脸上，双眉微蹙，神色犹疑，直瞧得他心生不安，手上不由一紧，就怕江潮抽手而去。静了一阵，江潮终是转开目光，抬首朝天一望，忽地动容道：“来了！”
独孤一陵乍闻此言，心下咯噔一跳，随后又觉茫然，不明其意，忽听一声鹰鸣，由远及近，悠悠入耳，他抬头上望，就见碧空如洗，云卷云舒，天际先是现出一个黑点，不过数次呼吸之间，已飞至近前低空，双翅舒展，盘旋不下，却是一只雄壮苍鹰。
江潮见到那只苍鹰，面露喜色，将手抽回，放入口中吹出一个哨音，清越悠长，远近可闻。那苍鹰听闻之后，长鸣一声，双翅收拢，似流星坠地，朝江潮直直扑来，到了近前，又展开双翅，微微扇动，轻巧地落在江潮左前臂上。
独孤一陵见那苍鹰高大威猛，翎羽黑亮，鸟喙弯收，两爪如钩，头首转动间，双目隐隐透光，极为机警灵动，腕间还绑着一个细小纸筒，想是传信之用。那苍鹰转动头颈，盯了独孤一陵一眼，便转过头去，用那鸟喙去碰触江潮鼻尖，口中不断低鸣，扇动羽翼，似与江潮十分亲近。
独孤一陵心中惊异，转眼瞧去，见江潮抬手轻梳苍鹰背后长羽，神色温柔，清丽动人，似也对它颇为喜爱，心中大感吃味。念头方起，他不由愕然，旋即摇头，无奈一笑，他心胸何时如此狭窄，竟要吃一只鹰儿的醋。
江潮闻声朝他望来，目带疑色，独孤一陵收敛心思，好奇道：“师兄，这鹰是你养的吗？”江潮自苍鹰腕间取下纸筒，左臂一振，那苍鹰口中鸣叫一声，顺势飞起，回到空中盘旋。江潮方才淡然道：“这是李泌先生所养，名唤穿云，专为先生传信。”
独孤一陵听及李泌二字，已觉高兴，又见江潮打开信筒，取出一卷纸条，展开观看，登时兴奋道：“师兄，信上说什么？”江潮略略看了几眼，便将纸条交由独孤一陵，笑道：“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独孤一陵接过一看，入目几字潇洒飘逸，颇有风骨，他见过李泌的字，立时认出此信出自李泌之手。这信也不算长，不过百余字，先是称赞独孤一陵与江潮此次办事得力，又嘱咐江潮好生照看独孤一陵，路上尽量少惹是非，最后提到让两人早日办妥此事，赶回凌雪阁去，字里行间，尽是关爱之情。
独孤一陵看罢此信，心下一热，对那云中仙人般的李泌更为崇敬，江潮轻声笑道：“李泌先生很看重你，这次的事你也做得很好。”
独孤一陵得江潮称赞，更觉开心，卷好信条交还江潮，忽地思及裴宁与洛景明二人，也不知两人随叶未晓学艺，近况如何，便道：“师兄，我们离开这些天，一陵心下甚是挂念裴宁与洛景明，也不知他们跟着叶未晓师兄，修习隐龙诀，学的怎样了，可能让穿云带信回去问问吗？”
江潮随手将信条碾碎，闻言双眉一皱，似是颇感为难，独孤一陵瞧得心下忐忑，忽又见他长眉一舒，点头道：“好吧，我也很挂心两人近况，穿云乃是李泌先生所养，回到阁中，只会落在他寝间窗前，李泌先生向来善解人意，定会替我们转交的。”
独孤一陵闻言大喜，转而思及一事，不禁犯难道：“可我们眼下并无笔墨纸砚，如何回信。”江潮轻笑一声，道：“这个你放心，车中便有，我且替你取来。”
独孤一陵微微吃惊，这千里飞车倒真成了百宝匣，什么都有。隔不一阵，江潮已手持笔墨纸砚回转，两人在湖边寻了一块平石，独孤一陵研磨，江潮执笔，写了一封回信卷好，放入纸筒之中。
独孤一陵抬头一望，就见穿云双翅舒展，盘旋云间，不时长鸣，颇为兴奋，他忽地思及此间多有猎户，好打飞禽，便担忧道：“师兄，穿云这般长途飞行，不是很危险吗？”
江潮笑道：“穿云来自塞外，此间中人自有一套训鹰之法，能教鹰儿辨人识物，甚是厉害，再加上穿云聪慧有加，一等一的机警，不会有事的。”独孤一陵闻言，放心心来，点头道：“原来如此。”
江潮口中吹了一声口哨，穿云闻声，立时往下飞来，落在他左臂之上，头颈转动，异常神气。独孤一陵越看越是喜欢，直想伸手摸上一摸，但他也知鹰儿习性认生，不敢贸然上前。
江潮将纸筒绑在穿云腕间，轻轻抚弄颈下翎羽，笑道：“好穿云，你可定要将此信带回李泌先生那里。”穿云双目转动，长鸣一声，似是知晓，又用弯喙去碰江潮鼻尖，江潮被它弄得笑出声来，连连道：“知道了，知道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交给独孤一陵，笑道：“一陵，把它打开。”
独孤一陵解开纸包一看，竟是一堆花生粒，登时大感愕然，岂料穿云又是一声长鸣，双翅不断拍打，跃跃欲飞，显得异常兴奋。
江潮自独孤一陵手上抓了一把花生粒，放在掌心之中，喂到穿云嘴边，道：“快吃吧。”独孤一陵讶然道：“师兄，你喂错了吧，昨夜的野猪肉还有剩的，我这就去取一块来。”江潮止住独孤一陵，微微笑道：“放心吧，没错。”
独孤一陵见穿云欢叫一声，便低下头去，在江潮手上吃得津津有味，不由目瞪口呆，道：“师兄，鹰儿不是吃肉的吗？”江潮解释道：“穿云自小被李泌先生抚养长大，不知何时有了这个喜好，每回非要吃上一些花生粒，方才肯乖乖干活，李泌先生对其十分宠爱，自是听之任之，长久下来，便养成了他这个怪癖。”
两人说话之间，穿云已将花生粒吃了个干干净净，又用鸟喙蹭蹭江潮鼻尖，以示亲近。江潮轻抚穿云脑袋，柔声道：“好穿云，快去吧。”穿云颇懂人心，闻言立时一声长鸣，江潮左臂一振，穿云便展翅冲天而起，不多时便化作天际一个黑点，失去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