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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二十九(1 / 1)

贺平匆匆赶来,见他只一个人,周遭不见尸体,暗叫不好,“主子……”

“跑了一个。”

贺今行哑声说完,捡起匕首的动作一顿。

运功加速药力消散,他的嗓音已渐渐褪去柔和,不再有女声清丽之音色,而是恢复了几分低沉的质感。

好在他随身带着药,摸出一粒嚼碎吞下,舌尖顿时苦里泛甜。

贺冬给他做过各种各样的药,只要是口服的,都尽可能地加了蜜糖一类甜的东西,希望以此来中和药材的苦。

就像这世道充满苦难,但总有人愿意为了你费心费力,只期望让你少受一点苦。

所以没有什么可伤心、失落的。

他转身背着贺冬,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然后借着月色找到插在岸上的另一把匕首,擦了擦刃上的泥巴,无鞘可入,便握在手里。

贺平主动请罪:“属下来晚了。”

“你本是重骑兵,山地追击实非强项,不必苛责自己。”贺今行止住他单膝下跪的动作,“是我大意了。”

两人一起回返,赶着去处理先前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

到了地方,柳从心蹲在一具尸体旁,拿着小刀挑开对方的衣襟。

见他们来,稍稍让开身位,露出尸体右胸上烙着的漆黑纹印。

烙印宽仅寸余,虽寥寥数笔,却看得出是张凶猛的兽面。

兽面利齿衔环,环却倒扣圈住了凶兽整只头颅。

“另一个也是。”柳从心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具尸体,敞开的胸膛上也是一模一样的凶兽衔环印。

贺平啧了声:“怎么又是这些阴魂不散的玩意儿!”

柳从心:“你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这是漆吾卫的标。”贺今行快速答道,在他身边蹲下,伸指在印上按了按,“烙上去的。”

“什么?”前者震惊,“他们怎么会跟到这里来?”

“只是个标记罢了,不一定是真的杀才。”贺今行站起来。

漆吾卫由开国皇帝设立,初时十分神秘,不为公卿所知。

然而只要存在且活动,就总会留下痕迹。一百多年过去,在满朝文武各大世家眼里,已然半透明化。

也就是说,假扮并非没有可能。

不过就算不是漆吾卫,也是哪一方的探子,跟到金矿里来是事实。

他可以确定不是跟着自己过来的尾巴,而贺平也自认行事向来万分小心。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柳从心。

被四只眼睛盯着的柳从心又开始冒冷汗,他指了指自己,艰难地张口:“难道是……”

他从太平口开始回忆这一路,也觉破绽太多,内心霎时充满愧疚与自责。

他想要说点什么来道歉,却见贺今行瞥开目光,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

“只有六亲无缘的伶仃之人,才有可能被做成皇帝手里的一柄快刀。”

柳从心:“什么意思?”

“这事儿不能怪你的意思。”

“我……”他越发不懂了,又不好再问,便说:“那消息若是透露出去,或者被官府知道了,我们该怎么办?这么大的金矿,一定会遭人觊觎、想占而有之。”

“回去再说。”

贺今行把手中匕首插在背后腰带里,弯腰搬起那具尸体。

柳从心赶忙要接过来,“郡主,我来吧。”

“少当家衣白,若是被蹭脏了,岂不可惜。”

他轻巧地与对方错身而过,扛着尸体就走。

柳从心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对方是在损他还是什么。

贺平拎着另一具尸体,如同拎小鸡仔一般,从他旁边经过,“怎么不走?”

“郡主她……”

“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别多想。”贺平对他笑了笑,胡子拉碴的脸上现出温和的神情来:“他说怕你的衣裳弄脏,肯定就是这么想的。况且这些事我们做惯了的,不怕有冤魂入梦,也不怕有野鬼来索命。”

然后视线上下移动片刻,“你这样的小书生,能不挨还是不挨的好。”

“是吗?”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远,柳从心才低头看自己的衣裳。

上好的苏锦,如雪的颜色,其实早就沾了层灰,只是夜里不显眼罢了。

回到矿洞前,先前倒在洞口的两人都已醒过来。

贺今行把尸体扔到地上,心里仿佛也卸下什么一般,轻松了些许。

贺冬问他可有受伤,他乖乖地任对方把脉,一边说起跑了一个探子的事。

“跑了就跑了吧,我们另外想办法。”

事实既成,自责懊恼后悔皆无用,尽快尽力补救才是正事。

“气血还是不稳。”贺冬放开他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过去的,你一定要保持冷静。”

贺今行点头,“冬叔放心,我记得。”

贺平把两具尸体放在一起,将尸身上的物件都摸了出来。贺冬拿出一个半尺高的琉璃瓶,将半瓶透明液体淋到尸体上。

随着一股恶臭散发开,尸体飞快地被溶解、消失,最后只剩一地水渍。

“我每次出任务都不想带这玩意儿,但又怕万一。”他捏着鼻子摇头,看了一眼站得远远的柳从心与他几名手下。“化尸水好用是好用,就是臭。希望最近不要再用到。”

柳从心与手下们一齐干巴巴地笑了下。

“冬叔。”贺今行让他放下举着琉璃瓶的手,然后对柳从心说:“把这座矿报送官府吧,这里应该是归兴庆县管辖,越快越好。”

“啊?”

不止柳从心,在场所有人都惊讶不已,却都没开口质问。

一时间只有火把熊熊燃烧的声音。

“记个档,以后真出了什么事儿闹到陛下面前,也有回转的凭依。”

贺今行微微一笑,隔着蒙面巾,众人只能看到那双将火光揉碎的眼眸。

“虚虚实实,可以假乱真。少当家能明白吗?”

柳从心思虑半晌,伸出手指,“储量少,品位低,出金不足以抵扣、不,将将抵扣开采成本,才好动工……”

他说着便不自觉聚拢眉峰,“但哪怕定性为贫矿,只要报送官府,就会无条件被官府接收。”

商人向来最怕与官府打交道,但往往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与官吏们周旋。

哪怕柳氏商行叱咤江南路,但柳从心仍然讨厌当地的官员。

那些满肚肥肠的东西往往贪得无厌,哪怕只有三分的利也要拿走两分。头顶乌纱帽并不能让他们记得牧守一方的责任,反助长了其敛财的欲望与倒行逆施的气焰。

他以己身经历揣度此处地方官,只觉金矿一旦被官府接收,那他们基本分不到羹。

“你尽管报上去,负责开采和收成的还是你我。”贺今行却坚持,“消息不会出银州。”

他语调平平,短短几个字却分量不轻。柳从心垂下眼,在心里飞快地分析利弊。

“如果先前的探子将情况禀报给宣京某位大人物,或者真是漆吾卫,直接上报皇上,又该怎么办?”

“不可能是漆吾卫。就算陛下后头知道了,我们早就报送了官府,银州与宣京距离遥远,送上去的折子还在路上罢了。”

“那若户部要派人来接管金矿呢?”

“那就来呗。”贺今行抬头望天,淡淡道:“真到那个时候,工使没个一年半载,走不到甘中路。”

柳从心收拢五指握成拳头,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每走一步,心中就闪过一条念头。

甘中路与秦甘路相隔一条大河,地贫瘠,多灾害,经济落后。它的年税收排倒二,倒一就是隔壁。

京官向来看不起偏远苦寒之地,只有在党争里失败的牺牲品才会被发配至这两路。若因此被西北军捡漏圈进势力范围里,也不是没可能。

但若真如贺灵朝所说,他们有能力将这么大的消息瞒下,那自己此前对西北军的印象或者说结论,就要推翻重来。

大军无诏不可擅离,且采选收捡都由己方负责,倒不担心对方过河拆桥。

只是一起开采金矿,同担风险,共享利益,无益于结盟。如果与他们结盟,能否让柳家真正走出江南路?

若最后事发,势必要牵扯大姐和母亲,自己又该如何让她们脱身?

他走到传闻中的长安郡主面前,第一次正视对方的眼睛。

常年带着商队在大宣与西凉来往的叔叔曾经告诉过他,这位郡主拥有一小支自己训练出的军队,会私下受雇护送商队一程。无论遇上响马、沙盗、毒贩甚至西凉骑兵,皆战无不胜,因此在仙慈关外威名赫赫。

也罢,就拿命赌上一把。

毕竟需要这座金矿的不止贺灵朝,还有他柳从心。

他叠掌,躬身。

“草民柳自,愿为郡主效劳。”

贺今行抱拳回礼。

“愿我们合作愉快。”

柳从心直起身,迟疑一瞬,还是沉声道:“我有一位兄弟,曾获郡主的举荐信,前往仙慈关……”

“林远山。”贺今行弯起眼眸,“我记得,你放心。”

“多谢郡主。”白衣的少年再次施礼,心下好感渐升。

山风自峰顶呼啸而下,吹响山林如潮颂。

山月向西,万籁俱寂。

主仆三人翻过两座山,穿行在林间。

精神抖擞一个大夜,让人止不住疲累。贺平想起那两枚凶兽衔环的标记,随口问道:“主子,今日那两个探子的事可否要支会陈统领一声?”

贺今行依然注意着四周的响动,轻声回答:“不必了。他没对我们说实话。”

“嗯……啊?”贺平有些混沌的脑子立刻清醒了,“主子是说,姓陈的不安好心?”

“谈不上好心不好心,漆吾卫本该只效忠皇帝。”

“但他向我传达了一个道理。”他在山巅站定,稍做休息。

贺平与贺冬站在他两边,歇脚的村落就在半山腰。

“陛下手里握着的刀都有自己的意愿了。那我们吞一座金矿,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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