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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三十(1 / 1)

回到借宿的民居,同屋的少年仍在熟睡。

贺今行摸黑给自己上了药,换了衣裳。出去把夜行的衣物给烧掉,再回来躺下时,恰好响起第一声鸡鸣。

他再次睁开眼睛,就见裴明悯站在床前,一面束发一面看着他说道:“正想叫你,你就醒了。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没有前晚热。”他起身坐在床沿,顺手取过一边枕头旁的簪子递出去。

裴明悯插好发簪,让他帮忙看看头发是否梳整齐了,得到肯定回答之后,露出笑容:“我看这里的男子都是这么梳的,和我们稷州有些不同,也不知梳对了没有。”

“看着挺像的,”他再次点头,“嗯,挺好的。”

“你若真觉得好,那让我也给你梳一次试试?”

四公子不是没有出过远门,但往常的目的地不是宣京就是江南,这还是第一次走西北。他看什么都新奇,也不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不止风俗人情,就连别样的发式服饰都颇觉有趣。

“行啊。”贺今行两臂皆有伤口,正好不想抬手,便立刻背过身去,把一头长发交给对方。

“那我动手了,要是扯得痛了就喊停。”裴明悯撩起一把头发。

屋子里不甚明亮,他握着梳齿自发顶慢慢滑下,“这个村子里几乎都是老人,小孩很少,没有年轻人。”

贺今行闭着眼,“山上山下都没有良田,食不足,自然要向外求生。”

“可是这山能长树。”

“银州毗邻秦甘路,风沙大。这些都是根系发达易生长的树种,用来存水固土的,毁林开耕得不偿失。”

“原来如此。”裴明悯说:“我从前知道西北穷苦,但也只是有个概念。我亲眼见过的汉中、江南、江北、宁西乃至京畿,哪怕称不上富庶繁华,也有各自特色,至少百姓安居乐业。甚至偶尔会想,能穷到哪里去呢?”

他顿了顿,轻轻叹道:“却不想在地理志和朝廷邸报里的寥寥数言,是十几日也走不完的赤贫大地。”

贺今行听进耳里,沉默了许久,才哑声道:“环境如此,一地兴衰并非由人力完全掌控。出生在哪儿无法选择,但你看我们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在为生存努力。”

裴明悯替人扎好发髻,想到他来自更加边远的秦甘路,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收拾妥当,出门前把凉席卷起放好,又各自在其上放了一锭白银。

夏日夜短,白昼暑热又盛。师生为趁着早间凉快多赶一段路,吃过早饭便启程离开。

老夫妻并未挽留,拿出一叠炊饼和几个鸡蛋给他们。

裴明悯不要,老人家硬要塞到他怀里,边塞边向他说了一句话。

他听不懂方言,正想问向导,站在他身旁的贺今行就说:“老奶奶说的是,搁点儿油一炒,好吃。”

“鸡蛋?”

“嗯。”

他微微动容,珍惜地收下。

两人一齐躬身道谢,走出几步便让对方不必再送。

老夫妻互相搀扶着,站在坎上向一行人挥手。他们逆着晨光,轮廓融入背后几间低矮的土房,仿佛一同扎进了脚下的土地里。

唯有淳朴而浑厚的甘中方言随着离人飘向远方。

“那老伯说,‘伢子,好好读书’。”这一句由向导翻译,“看出你们是书生了呢。”

两个少年人走在后面,一个背着书箧,一个背着古琴,都应了声“嗯”。

张厌深拄着拐杖,步伐稳健,“这里能读上书的孩子都非常能吃苦,考试很厉害。”

“可是据我所知,近二十年来科考所出进士很少有甘中籍贯的。”裴明悯有些诧异。

“那你可知从甘中走到宣京要多少纹银?”老人微微一笑:“况且文官只分南北,何曾分过东西?”

少年一怔。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山路狭窄,他们牵着各自的马匹,坡度平缓下来,才骑上马赶路。

向导领着他们把周边地域走遍,绕了一圈后回到银州。

师生三人在客栈好好地休整一夜,第二日天一亮,再度出发前往下一个州。

官道平整,马车宽敞舒适。早间太阳不大,两边车窗上的绸帘挂起,垂下的新纱帘薄如蝉翼。

一局对弈结束,贺今行收回黑子,准备再来。裴明悯对他摇头,“不下了,下次再来吧。”

他本想说抱歉,对坐的少年却浅笑道:“不必抱歉。因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便不再开口,把自己这边的棋笥递过去。

张厌深对他俩这架势已见惯不惯,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辩论或者深谈,便也合上手中的书。

裴明悯收好棋具,双手放于膝上,坐直了,才说:“今行在想,有什么是你我可以为此方百姓做的,对不对?”

不是一人,而是一方。

“对。”贺今行也正襟危坐,肃容道:“但我并不能做什么。”

哪怕他才获得一座金矿。

但那并非他所有,那是许多人避着各方势力寻找勘探几年的结果,且早已被分作两半,决定好了用途。

父亲曾教导他,为将者当坚如磐石,绝不可在下属面前动摇。

若主将犹豫不决,其麾下战士必如散沙,无法凝聚一心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矿洞前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回首苍茫天地,心中却如同泣血。

他不忍当地的百姓世代贫苦,坐拥矿藏却无知无觉。但他更不能擅作主张打乱计划,致亲长同袍于不顾。

况且怀璧其罪,他们不下手,必定有其他人下手。

他只能在同贺冬与贺平分别后,在离开的路上,梗着脊梁平平说一句:“可惜。”

裴明悯:“你我尚未有出仕的功名,人微言轻,只有仗义疏财一条路。但你我亦无处可取俸禄,这条路你行不通,我也只能动用家族的财产,哪怕有财可疏,也终究有限。”

“即便仗义疏财,若不时刻把关,你们又怎能确定这笔钱财不被他人所觊觎,或是用于别处?”张厌深却笑道,“我猜你俩给先前那户老人留了借宿费,数额可能还不小。但村子在偏僻山区,离县城较远,且两位老人腿脚不便,该到哪里花用这笔钱?”

裴明悯迟疑道:“同村……”

张厌深再问:“你们帮忙补修屋顶,走遍了村子,可有见到店铺或是挑贩?”

两人一齐摇头。

“再者,那村里虽大部分都是老人,但也有刚过壮年的闲汉,若老人露了财,遭人惦记,又该如何是好?”

“这。”学生们对视一眼,贺今行说:“老人们对同村的人比外人要熟悉得多,应当有防备。况且他们有子女,必然是小心藏着钱财,等到子女回来,再把钱财交给子女们。”

张厌深意味深长地笑:“只是他们大概率无法因这笔钱而改善生活,而这就背离了你们的本意。”

裴明悯:“但我们毕竟无法久留当地。除了银子,也无其他适宜的东西可赠。”

他想了想,又说:“若是把钱财交予他人,拜托他人帮助老人家呢?”

“不妥。”贺今行道:“我们人生地不熟,怎知谁人可信?事后也无法监督。若遇奸猾之人,岂非白送钱财。”

裴明悯想再提名“官府”,话到喉咙口,想起当今吏治风气,又咽了下去。

他随爷爷久居稷州,并非什么都不知。

四面八方的消息送到爷爷案头,再到让他过眼,至多不过半日。

然则少年终究是少年,哪怕他担着这个姓,仍然太无力、被限制太多。

或许他们能助一人、十人甚至百人,但这一州、一路乃至天下万万人,苦难何其多。

他不自觉叹气,叹到一半就抿紧了嘴唇。

少年不言弃。

张厌深看他们情绪低落,出言安慰:“有悲悯、同情之心是好的,但人不能逆势而行。你们只要记住此时的想法,待来日入官场有实权能做实事,再奉行不迟。”

“春闱不远了。”裴明悯取来随身携带的古琴,这是裴老太爷送他的十岁生辰礼。

他拨了一下琴弦,“终有一天,我要像我爷爷那样,入阁出相,再来肃清官场。”

“不论为官与否,能助一人是一人。”阳光渐渐刺眼,贺今行放下绸帘,又起身把裴明悯那边的拉下来,“今日不够,还有明日。”

不论何事,他都信天道酬勤,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

张厌深看着两个少年人,也有些慨叹。

少年总想要改变世界,包括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但世界并非那么容易改变,他尝试过,但失败了,并且付出了代价。

“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可以成人矣。”老人平和地说:“但愿你们记得今天的话。”

来日能不忘初衷。

马车在烈日下驰远,飘出的琴音低沉婉转。

琴音飘至云端,被东行的飞鸟衔住,一路翻山越水,从千沟万壑的甘中高原飞往沃野千里的江南平原。

在江南路西部,距离汉中路界碑不过几十里的地方,地势由西向东缓缓下沉。

一百多年前,江水在这里绕有一个弯。

然而如今,在原本的弯道即两山门户处,屹立着一座长达四百丈、高过三十丈的大坝。

这座大坝拦住了上游的洪水,缓解了整个江南路水系的涝患,护佑江南四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名曰“太平”。

自昆仑汹涌而来的江水到得太平大坝,再爆烈的脾气也被消解得无影无踪。

鸟儿飞得累了,也要在坝上歇一歇脚,顺便解决一下排泄问题。

一粒灰白的鸟屎“啪嗒”落在一只小肉手上。

小肉手的主人,蹲在坝底玩泥巴的小男孩儿立刻“哇”地一声哭出来。

“阿牛!”

不远处刚买好船票的老人赶紧跑过来,仔细一看,“阿牛不哭,这是鸟咕咕的粑粑,甩掉就好了啊。”

小女孩儿站在边上,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抱着弟弟的手往外一甩。

恰有人推着轮椅从他们旁边经过,小男孩儿这一甩,便把鸟屎甩到了精美的车轮子上。

老人赶紧按着孩子道歉。

轮椅上坐着的姑娘瞥了老人小孩儿一眼,推轮椅的人便拿一条手帕把鸟屎揩干净了,随手扔掉,然后推着轮椅继续走向码头。

这对不知是主仆还是姐妹的姑娘,整个过程皆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犹如两座冰雕,冻得老人在三伏天里打了个冷颤。

那擦了鸟屎的帕子轻飘飘落到地上,眼看着材质做工皆上乘。一旁蹲守的乞儿还未来得及抢去,便被其后跟着的马车再轧过一轮,彻底脏污。

但乞儿们毫不在乎,马车一过,便一窝蜂地涌上去,争抢那条锦帕。

最后一个健壮些的乞儿成功夺得宝物揣在怀里,咧着嘴往江边跑。

洗净了肯定能换一顿大餐!

老人在旁目睹一场乞儿打架,看那欢快奔跑的孩子似乎对浑身青紫毫无所觉,不知为何,又打了个冷颤。

他一手拉一个小孩儿,就要赶紧走。

小男孩儿不想走,哭着说:“我的蚂蚁!”

“到了你爹那里再玩儿,要多少有多少啊。”老人干脆抱起他,佝偻着背,牵着小女孩,也飞快地往码头去。

北上的大船被一个客人包下了,因此先走。

马车停在甲板上,马匹被套在舱房的檐下,不耐烦地甩尾巴。

房间里冰盆放得太多,傅景书让下人撤了些。

“公子体寒。再有下次,就别上我的船了。”她轻声细语地说着,听见一声“阿书”,立刻转头看向床上,“哥哥。”

“何必为难他们。”傅谨观虚弱地笑了笑。

舟车劳顿,于他实在难熬。

傅景书不紧不慢地替他打着扇子,“哥哥愿意同我一起去宣京,我自当照顾好哥哥。”

至于其他人好不好,与她何干。

傅谨观微微摇头,“你我一胞兄妹,生同来,死同赴。你向来执拗,我怎能放心你一人……”

他话说长了些,气喘不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明岄!”傅景书立刻扔了扇子。

轮椅转了个方向,紧挨着床沿,她扑到床上,替他拍背顺气。

明岄递了一尊巴掌大的小香炉给她,她举到少年鼻下。几个呼吸后,见对方气息平缓下来,靠着床头闭眼休息,才松了口气。

少女攥紧了香炉,手心的炉底滚烫,直到被侍卫拿走,才反应过来。

她看着烫红的掌心,面色不改。

这一星半点的痛,怎及她心中恨意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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